第57章
賀蘭霸想了許多辦法,但凱墨隴說與他無關就真的與他半毛錢關系也沒有了,他被撇得幹幹淨淨,在警方眼裏甚至成了受害人。離開警局前他詢問了保釋金額,被告知不能保釋,提出探視的要求,也同樣被拒絕了。
他只是個在庚影萬年留級的宅男學生,面對冰冷的國家機器一點辦法也沒有,在拘留所徹夜未眠,如今無力感更是讓人倍感疲憊,可離開警局辦公室前他忽然又頓住了腳步。除了是個屌絲宅男,他還有一個身份,他是編劇,他擁有普通人沒有的大量知識儲備。
負責案件的警察正翹着二郎腿咬着漢堡翻看厚厚的文件,桌面忽然被重重一拍,桌上的馬克杯都被拍得跳了一下,警察同志愕然地張大嘴盯着半路又殺回來的眼鏡宅男。
“引渡聽證會的日期在什麽時候?”賀蘭霸雙手按在桌邊,氣勢洶洶地問。
警察同志拿下咬了一半的漢堡,眨眨眼:“……那要看上面怎麽安排了,不過,聽證會也不是你想來聽就能來的聽的。”
“那不重要,你告訴我大概會在什麽時候就成。”賀蘭霸道。
警察同志大概是攝于這股不明覺厲的狂拽總裁氣魄,小吞了口唾沫:“按流程少說也得半個月後吧。”
賀蘭霸點點頭,知道大概的時間就好辦了。凱墨隴這事從頭到尾透着古怪,估計要不了半個月就會迫不及待召開聽證會,迅速把人引渡回美國,當然還有更壞的情況,幹脆連聽證的環節都跳過,不過凱墨隴肯定也不會坐以待斃,應該會争取聽證會的機會。
賀蘭霸滿意地直起身,警察同志猶猶豫豫地又把漢堡往嘴裏塞,卻見對方轉身走了兩步又停下了,賀蘭霸回過頭,中指推了推眼鏡,鏡片上一片寒光:“警察同志留個手機號給我吧。”
兩個小時後,賀蘭霸站在锃亮的白色寶馬X5前,明淨的擋風玻璃上映着穿着黑色西裝的他的身影,這是他第二次換上這身行頭,第一次是去英尼斯菲爾德酒店,為了夏慧星,這一次的目的地依然是英尼斯菲爾德酒店,為了凱墨隴。
他拍了拍車頭。我們去救你的主人。
雪亮的前車燈亮起,X5駛出車庫彙入擁擠的車流。賀蘭霸瞄了一眼中控臺上那雙黑色皮手套,不由想起邂逅凱墨隴的那一天,他特別執著地追在這輛寶馬X5屁股後面,如果那個時候他沒有一直追,如果那個時候凱墨隴沒有停下來,今天的他們不知又會各自身在何方。
車廂裏沒有香水香氛的氣味,只有冰冷的金屬和昂貴的皮革的氣息,感覺有些陌生,凱墨隴在時明明不是這樣的,賀蘭霸心想。凱墨隴駕車時喜歡降下車窗打開天窗,他幹脆也如法炮制,車窗一氣降到底,風呼呼地灌進來,賀蘭霸動了動鼻子,沒錯,這就對了,這就是海豚王子的味道。
海豚王子或許是很能幹,但是被沒收了一切通訊設備,就好比聖赫勒拿島上的拿破侖,再厲害也無力回天。凱墨隴現在最需要的是一個律師,但可惜他這個宅男壓根沒有那個人脈,他甚至連凱墨隴平時都接觸一些什麽人都不清楚,介于凱墨隴身份特殊,普通的律師行顯然也不能去找,找了恐怕也不頂用,他現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這個在非常時期還能給凱墨隴大開方便之門的國際五星連鎖酒店。
寶馬X5抵達英尼斯菲爾德酒店時已經快下午六點,賀蘭霸提出要見酒店高層時并沒抱多大希望,他不是凱墨隴,沒那麽大的臉面,但好歹他曾經和凱墨隴來酒店住過一晚,以酒店經理的眼力不會不記得他。
然而前臺并沒有轉達他的見面要求,只禮貌地表示經理不在,賀蘭霸沒說什麽,看了看鐘,對前臺小姐微微一笑,而後走到沙發區坐下耐心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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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庚林的旅游旺季,賀蘭霸看着酒店大廳來往的客流,覺得自己就像坐在洄游的魚群中等着魚兒上鈎的灰熊。
落地窗外的天色逐漸暗下來,賀蘭霸擡頭看了看鐘,又看向前臺,很好,前臺小姐已經握着電話頻頻往他的方向打望了,他拿出凱墨隴的淡定大氣交疊起腿,抽了架子上一本《經濟人》雜志翻開來,擺出了要在這裏坐到地老天荒的架勢。
《經濟人》和他的專業并不對口,但他是編劇,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可以吸取到營養,比如手頭這篇專題文章《華爾街日記》,就不可謂不精彩。夜色越來越深,賀蘭霸等待的過程卻絲毫不乏味,如同觀看了一場金融寡頭們的《伊裏亞特》,花旗說“我要他當總統”,高盛說“這個法案不能通過”,摩根說“我們要戰争”,在這些聲音的背後,金色的M1A1坦克隆隆地駛進阿富汗的沙漠和油田,星夜兼程的海豹突擊隊隊員們從繩索上降落,奧巴馬在鏡頭前那句“Yes we can”一呼萬應……但是當嗆人的硝煙和閃光燈的炫影一一散去,這面巨大的幕布上只會留下熟悉而單調的卡司名單,它們是CITIBANK,Goldman Sachs,an Stanley……轟轟烈烈的民主簡直快成為一則笑話,就好像荷馬史詩中轟轟烈烈的人類歷史,也只不過是衆神們吵鬧不休的鬧劇而已。
他忽然想到了在凱墨隴的黑金卡上見過的那面盾形徽章,相比華爾街三大投行簡單有力的标志,這個徽章顯得更加古老……
“對華爾街感興趣?”
賀蘭霸聞聲從雜志中擡起頭,一位白人老者杵着一只折疊手杖微笑着立在他面前,身邊還跟着那位死也不肯露面的酒店經理先生。
“凱墨隴先生是您的朋友,我很明白你此刻的心情,但是請相信我,這件事你最好不要介入。”收起折疊手杖在沙發上坐下的老者如是說。
深夜的酒店大廳冷冷清清,賀蘭霸審視着坐在自己對面的人,這位白人大叔的中文說得十分地道,雖然滿頭銀發,但實際年齡應該沒有看起來那麽大。“我是編劇,這種假大空的說辭對我沒有說服力,”賀蘭霸并不為所動,“請您拿出點更有力的說法來,否則我不會回去的。”
老者笑了笑,望向酒店大門外,車燈來回交織,他收回視線,笑眯眯地問:“你玩過國際象棋嗎?”
賀蘭霸不明所以:“在網上玩過。”
老者的目光落在兩人之間的茶幾上:“假設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是一盤國際象棋,你認為你和我在什麽位置?”
賀蘭霸撇嘴聳聳肩:“我不知道您在什麽位置,但是那上面肯定沒有我的位置。”
老者笑起來:“其實我也不在上面。那麽像高盛,摩根,像全球五百強那樣的存在呢,還有華爾街,你認為他們又在什麽位置?”
賀蘭霸蹙眉看向茶幾,仿佛那裏已經擺放了黑白格的棋盤,黑白色的棋子一一陣列在兩岸,他抱臂思忖道:“高盛摩根可能是車馬象,華爾街自然是王後。”
老者沒有表态,又問:“那你覺得凱墨隴在什麽位置?”
賀蘭霸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覺得這個問題來得過于驚悚。他已經猜到凱墨隴的身份非同一般,但還是沒想到他竟然能只身一人和世界經濟巨頭們位于同一張棋盤上。他看向隐形的棋盤,視線在那一排城堡上移動,又移向了馬和象,最終猶疑不定地落在王後身邊的王身上。
“你想錯了,”老者同樣望着虛空中的那盤棋,淡淡地道,“他不在棋盤上。”
賀蘭霸恍惚地眨了一下眼,下一秒卻猛然睜大眼明白過來。他不在棋盤上,坐在這裏的自己和老人也不在棋盤上,但這兩個“不在棋盤上”的意義卻全然是天壤之別!
老人“噼啪”甩開三截手杖,站起來:“我的話到此為止。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疑問,也可能覺得我在說天方夜譚,很多人至今仍相信世界是一片混沌,金融的世界也好,政治的世界也好,最初也許的确是,但是慢慢的人們開始劃出格子,”細細的手杖在地板上輕輕劃了劃,“人們和這個野性難馴的世界對弈,一開始所有棋子橫沖直撞毫無章法,然後有些棋子壯大了,有了更多的話語權,他們開始高喊,‘不對不對,你不該這樣走,你只能這樣走’,”他的手杖在地板上用力地戳着點着,不似一名腳步蹒跚的老者,卻像一位指點疆場的将軍,“一局一局又一局,他們馴服了世界,也馴服了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的人,他們站得越來越高,他們成了車,馬,象,有的甚至成了王後……”老人擡起頭,酒店大堂挑高的穹頂上挂着華麗的水晶吊燈,燈光和穹頂在他深邃的藍灰色瞳仁裏如銀河般緩緩旋轉着,“終于有一天,他們中極少的一部分人站到了那個高得不能再高的位置,他們看清了整個棋盤,無數棋子。”
賀蘭霸聽着老人滄桑厚重的聲音,那盤擺在他們面前的棋盤不見了,棋子們也消失了,它們變成了夜色中高聳入雲的帝國大廈,燈海輝煌的洛克菲勒中心,變成華爾街的公牛雕塑,美聯儲高高飄揚的兩面旗幟,法蘭克福的歐洲中央銀行,變成紐約東京倫敦無數的交易所……所有這一切矗立在浩如星海的棋盤上,有人拿起一顆棋子,飛掉對岸一座城堡,戰火便在世界上某個角落點燃,時而安靜時而激烈,他們毀掉一個國家的經濟,蹂躏一個國家的土地,不必對任何人負責,他們一直在看不見的地方,而這只是一場游戲,身在游戲最底層的人們就像數以億計的像素點,只需要存在或被抹去。
“……他們一旦站到那個位置,就再也舍不得下來了。”老人的聲音低下去,回頭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你根本想象不到他們已經在那個位置上站了有多久。”
賀蘭霸緊盯着茶幾,玻璃上倒映着他回不過神的臉。這個故事離他太遙遠,若讓他選擇,他更願意聽天方夜譚,至少天方夜譚裏的神靈妖怪都有着确切的面貌和名字。
“老實說,我私人并不認識凱墨隴,”老人最後說,“但我知道他是誰,因為我也曾一度離這些棋子很近過。不過……人始終還是有更重要的東西。”說罷低頭瞧瞧西褲下枯瘦的左腿,杵着手杖蹒跚離去。
賀蘭霸坐在沙發上,他自然知道對方這番話的用意,無論他做什麽,都無異于精衛填海螞蟻撼樹。
空蕩的酒店大廳裏回響着手杖叩在地板上單調的聲音。
“請等一下。”
老人撐着手杖回過頭,穿着西裝的清俊年輕人從沙發上起身,筆直地看向他:“我知道您想對我說什麽,我可能是無法改變什麽,就算我說我想要扇動翅膀帶起一場風暴,你也一定會告訴我我們所處的已經不是混沌,而是一個系統。”
“所以呢,年輕人,”老人雙手将手杖杵在身前,“你想說什麽?”
“混沌是無法預料的,但有規則就不一樣了。如果這真的是一盤國際象棋,我就按國際象棋的玩法來玩它。”賀蘭霸垂眸看着茶幾上一只倒扣的高腳杯,若有所思道,“當車沉到最底線時,它就可以升格為馬,升格成象,甚至變成王後。”
“想要升格,你必須首先是棋盤上的棋子,你之前說過,我們都不在棋盤上。”老人搖頭。
“那個時候的确不是,因為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有這樣一盤棋。”賀蘭霸擡起眼來,“但現在不同了,謝謝您告訴我這些,你也說過,你曾經離這些棋子很近過,您介不介意……再離他們近一次呢。”
老人杵着手杖,眯縫着眼沒有說話。
法官攏着寬大的袍子走上主持的位置,空調壞掉了,不大的法庭裏悶熱的要命,原以為調查取證還得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哪曉得還不到十天這就要召開聽證會了。他連着好幾夜加班加點地翻看案情資料,看完只有一個感想,這案子很特殊,估計聽證會多半也只是走個過場而已。
法庭下方不出所料只稀稀拉拉坐着四名旁聽人,其中三名胸前挂着證件,那都是聽證會上的老面孔了,完美地做到了守口如瓶漠不關心,另一位只是湊巧來旁聽的法院人員。
這陣勢真是想讓人不覺得蹊跷都不行啊,法官先生無奈地想,又擡頭看了看沒有一絲風的空調口,甚至開始懷疑聽證會挑在這麽一間空調壞掉的房間召開也是刻意的安排了。
咔噠。左側的雙扉門拉開。法官席上三人不約而同坐直了背。
凱墨隴走進來的位置正對着旁聽席,四名旁聽人正睜大眼瞧着他。他剛剛在門外披上法院人員臨時送來的西裝,之前的那件太小號了。法官先生禁不住上下打量這名西裝革履的混血美男,女記錄員也從電腦前擡起頭,神情恍惑中夾着驚豔。門開的剎那這位嫌疑人先生的西裝還是敞着的,但在拐過旁聽席時他已單手系上兩粒紐扣,看上去只是順便整理了一下袖口,卻已不落痕跡地處理掉了西服的袖标,當他正面出現在法庭人員面前時,已然從頭到腳無懈可擊。
這案件的另一特別之處在于,盡管這是美方要求引渡遞交的嫌疑人,但對方同時也要求這名嫌疑人得到至高的待遇。這所謂至高的待遇其實不過是提供了一套西服,但是幾百元的西裝穿在這樣寬肩腿長的美男身上,依舊驚人的挺闊優雅。混血男子的身材讓這身并非量身定制的廉價西裝也找不到一處松垮的死角,毫無一絲松弛的褶皺,看上去就像将平整的黑夜穿在身上,透着一抹神秘危險的禁欲氣息。
身着白襯衫黑西裝的長腿美男表情漠然地在被告席後落座,他拒絕了法庭安排的律師,選擇自辯。檢方在做空乏的犯罪陳述時,凱墨隴只雙手交握放在桌上,靜靜地聽着對方的各種主張,他渾身簡單分明的黑白二色成了這間小小法庭裏的一股異色。
因為兩國沒有引渡協議,凱墨隴并不在必須被引渡的對象中,所以檢方一直強調被引渡人所犯罪行的嚴重和發指程度,并提交了三名受害人的照片,被炸得如同篩子的死者甫一出現在投影屏幕上,旁聽席上四名旁聽者也不由別過視線不忍卒視,法官看了一眼也轉開了臉,唯獨被告席後的凱墨隴沒有特別的表情,依舊交叉着十指,只是拇指偶爾摩挲着食指處的薄繭。
三名死者均是美國公民,然而殒命之地卻在離美國本土萬裏之遙的島國,三名死者的身份是國際紅十字會派往島國的人道救援人員。檢方同時提供了目擊證人作證的視頻。
法庭助理拉上百葉窗,暗下來的法庭裏,凱墨隴和法官一道觀看了視頻,一男一女兩名目擊者證實親眼看見他朝紅十字會的車輛投擲手榴彈,并指認了他的照片。
起訴方的陳訴到此結束,法官轉向凱墨隴,混血美男依舊保持着手指交叉的姿勢,目光靜靜地落在兩名素未謀面的對手臉上,看不出情緒。法官清了清喉嚨:“被告方沒有要為自己辯護的嗎?”
凱墨隴這才緩緩松開十指,自被告席起身:“法官先生,如果我能證明起訴方的逮捕令和證據都是不合法的,是否可以要求中止引渡。”
“理論上來說,聽證會只會讨論是否應該引渡你這個問題,起訴方的證據是否合情合法我們沒有義務也沒有必要去參考。”法官道。
“那麽如果我能證明這些證據是顯而易見捏造的呢?我個人曾經支持并幫助過島國的法賈爾政府,聯邦政府大費周章捏造證據試圖引渡我,我有理由懷疑是出于政治迫害的動機。”
兩名檢方代表完全沒想到凱墨隴竟然會祭出政治迫害這麽大動幹戈的詞。法庭一旦認定美方要求引渡是出于政治目的,便可斷然拒絕引渡申請。法官和左右商量了一下,考慮到美國政府在對待凱墨隴一事上态度的确十分耐人尋味,三人得出一致意見,法官最後道:“被告可以從這個角度為自己辯護。”
凱墨隴滿意地點點頭。至此雙方的較量才正式開始。
“介于檢方對案情的陳訴有許多不明确之處,現在我有幾個問題,希望檢方回答,首先,兩名目擊者稱看見我朝停靠在路邊的車輛投擲手雷,請問投擲手雷時這三名死者是在車內還是車外?”
兩名檢方人彼此對視一眼,一時都沒有作答,在法官提醒下,其中一人才回答:“在車外。”
凱墨隴嘴角的酒窩凹下去,帶着微微諷刺的笑:“你有什麽資格回答,你是證人嗎?”
年輕的男檢察官被問得一噎。
凱墨隴輕描淡寫移開了目光:“不過我同意檢察官的話,當然是在車外,如果人在車內,死者的屍體就不該是被炸得千瘡百孔,而是被燒得血肉模糊了。第二個問題,其中一名目擊者是當地武裝人員,剛才在視頻中,他确認我使用的手雷是美軍MK3A2手雷,我想知道他是如何确認的。”
檢察官不假思索道:“剛才在視頻裏證人已經說得很清楚,他看見手雷通體黑色呈圓柱型,中央有大面積黃色标識,這只可能是MK3A2手雷。現場調查人員在死者屍體旁發現的手雷殘骸也證明這就是MK3A2手雷,說明證人沒有撒謊。”
“當然,MK3A2手雷倒是十分好認。”凱墨隴轉向法官,“我請求再看一次死者照片。”
法庭人員對那一溜照片無疑都十分反感,有一位旁聽者幹嘔一聲捂着嘴退場了。凱墨隴無動于衷地看着那些被放大的駭人照片:“這樣的死狀我想用千瘡百孔這個詞來形容不會有人有異議吧。很遺憾,負責我案件的美方調查人員顯然并不十分清楚,MK3A2手雷屬于進攻型手雷,它的殺傷半徑很小,在開闊地帶……”他掃了一眼面色有些不佳的兩名檢察官,嗓音一沉,“不足三米。”
法官驚愕地又回頭确認那幾張炸得面目全非的受害者照片,也情不自禁将懷疑的目光投向兩名美方檢察人員。
“我記得剛才檢察官确認三名受害者當時都在車外,”凱墨隴看向神情明顯動搖的法官,“那麽即是說他們當時處在開闊地帶。”
兩名檢察人員面容嚴峻地低着首,都沒有說話。
凱墨隴繼續道:“換句話說,如果我要僅用一顆MK3A2手雷致這三人于死地,必須至少滿足兩個條件,一,三名受害者必須同時身在半徑不超過三米的範圍內,二,我在三十米開外處擲手雷的誤差不能大于三米。”
“這也并非不可能吧。”一直沉默的檢察官終于出聲。
“将一顆MK3A2手雷剛好擲到三人中心,這的确并非不可能,”凱墨隴道,“但是要用這種手雷造成照片上的效果,卻絕對不可能。”
法官越聽越來勁了:“什麽意思?”
“我剛才解釋過,MK3A2是攻擊型手雷,主要依靠沖擊波造成殺傷,可是照片上死者身上的傷口明顯不是沖擊性的傷口。”凱墨隴眯縫着眼審視幻燈片上一幅幅猙獰的照片,他對這樣的死狀并不陌生。
島國是煉獄,也是天然的訓練場,在這樣的環境中,即使沒有教官手把手地教你,你也能學會基本的格鬥技巧,學會使用各種冷熱兵器,因為那就是這個戰亂小國的官方語言,你總得掌握它。
但也有人是例外。一次擲手雷訓練時安琪沒能将手雷扔過掩體,拉開安全栓的手雷反彈滾落回來,千鈞一發之際他沖上前将吓呆的女孩撲倒在地。爆炸的煙塵還沒平息,教官的鞭子就狠狠抽在他背上:“這麽想當英雄?!以後再讓我看見你救這只弱雞,你就替她去死!聽見沒有?!”
他沒有回話,倒是他身下糊着一臉淚水和泥巴的倉鼠緊緊抱住他,哭嚷着:“他聽見了!聽見了!!”
“凱薩!你是啞巴嗎?!”教官的鞭子大力抽下來,一鞭子就撕開了他背上黑色的T恤,“你以為你的名字真能當護身符,以為叫Caesar就真是皇帝的命了?”他朝向一衆吓得不敢吱聲的學員,拿出殺雞儆猴的架勢,“在我眼裏你們什麽都不是!想活着離開這裏最好別惹我生氣,否則我讓你們即使死了也逃不出這座島嶼!”
和皇帝同名的少年在這時回身一把捏住了鞭子。皮鞭的尾巴慣性地一抽,“啪”地繞在他手臂上,皮膚上立刻留下一串刺目的紅印。
“你想幹什麽?”白人教官收緊手裏的皮鞭,“想造反嗎?”
凱墨隴靜靜回憶着往事。那時他的頭發有些長,略略卷曲的發絲遮住了視野上方,他迎着教官狠戾的目光看上去,他一點也不覺得這個手持皮鞭的男人有任何可怕之處,他既不會爆出破片,也不會彈出鋼珠,他之所以敢捏住那條鞭子,是因為這個男人身上此刻再沒別的武器,連一把手槍也沒有,那麽在他面前就完全是一只紙老虎了,他現在具備的力量和肌肉,速度和技巧,已經足以對付這個家夥。
白人教官下意識将手伸向腰間,才發現沒有帶槍,臉上閃過一絲忌憚,緩緩放下摸槍的手,他知道這個少年已經洞察了他的意圖,便退一步沉下火氣,低聲說:“松手。”
凱薩松開了鞭子。白人教官沒再說什麽,轉身離去,十九歲的少年目視男人的背影一路走向二十米開外,那裏是一面矮牆的掩體,再往前就是放置手雷的地方。安琪見凱薩蹲踞在地,始終注視着教官的背影,而一只手卻壓在她身上。她起不來,這個大男孩手中的力量,似乎每天都在成倍地增長。
直到現在凱墨隴依然記得手雷淩空而來的剎那。
教官的身影消失在掩體牆後,下一秒綠色的M67騰空劃出了抛物線。每個生死攸關的瞬間他都記憶猶新,可能是一柄尖刀,一發子彈,可能是坦克的高炮,腳下的地雷……這一刻就是那條平凡無奇的抛物線。這條弧線将要決斷他們的生死,決定他能不能再回到那個人身邊。真正的命懸一線。
如果那個時候他沒能判斷準手雷的落點,如果他投擲的動作慢了哪怕一秒,他和安琪将會和照片上這三名死者沒有兩樣。但是沒有那麽多如果,因為他必須活着,他必須回去,不容許有如果。
扔回去的M67在掩體牆上方爆炸,半空爆炸威力更大,飛射的破片甚至飛落到他近旁。他趴在震蕩的煙硝中,感覺心跳震動着地面,呼吸熨燙了土壤。
這是一場不能SAVE,無法重來的游戲。
但是只要心跳還在,呼吸還在,就是離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又近了一步。
法官清喉嚨的聲音喚回凱墨隴的思緒,他轉頭注視着屏幕上篩子一般慘不忍睹的死者,眼中波瀾不驚:“防禦型的破片手雷,近炸引信的炮彈和集束炸彈都有可能造成這種慘狀,但攻擊型手雷不可能,雖然它常見又好認。”他睨着兩名啞口無言的檢查官,沉聲道,“捏造這樣的證據來污蔑我,不覺得很可恥嗎。”
我好不容易才通過所有關卡和陷阱……
“法官大人,”男檢察官起身反對,“凱墨隴的詭辯是在嚴重誤導聽證會,檢方的逮捕令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游戲有許多個結局,我只要最好的那個……
“更何況法庭上沒有爆破專家,這只是他的一面之詞!”
讓我能在茫茫人海萬千面孔中再次找到他……
“要讓我們相信MK3A2手雷無法造成這樣的傷口,就請被告拿出證……”
“閉嘴。”森冷的兩個字打斷檢察官的話,那感覺如同撞到一堵冰冷的高牆上,男檢察官真一下就閉住了嘴。凱墨隴眸色極近陰冷,他站在被告的位置,卻用那種仿佛與生俱來的命令的口吻一字一頓道,“回去轉告他們,我從這樣的屍堆中爬出來時,他們還在游輪上開派對喝香槟。”
法庭上仿佛被扔了一顆震撼彈,全體鴉雀無聲,似乎所有人都在那一刻意識到這是一場在更高維度進行的對話,他們當中誰都沒有插嘴的資格。
半晌法官才猛然醒過神,敲着小錘子警告被告注意情緒。
凱墨隴目不斜視地坐了回去,靠在椅背上環抱手臂,他要将這場聽證會拖入無限的加時賽。他既然能扔回一顆能把人炸成篩子的手雷,這些也就根本不算什麽。既不能爆出破片,亦不能彈出鋼珠……充其量只是牢籠和繩索。自離開島的那一刻起,他就不記得自己還被任何牢籠繩索束縛過。只要他還活着,還記得那個人的模樣,就沒有什麽能阻止他。
法官咳嗽一聲:“那麽,被告方才的自辯,有證據嗎?”
凱墨隴張口正要說現在還沒有,法庭的大門突然推開了,伴随着一道洪亮的男聲:“凱墨隴先生當然有證據。”
法庭人員連同法官在內都怔住了,目視一行七八人大步流星步入法庭,光是腳步聲都令得冷清的小法庭有些不堪重負。為首的灰西裝男向法官遞交了一份文件,法官花了一段時間核實這七人的身份。
“如果沒有問題,我們現在将作為凱墨隴先生的律師團為他進行辯護,”身着灰西裝的律師回頭看向起訴方,目光充滿挑釁,“主張美方無權要求引渡凱墨隴先生。”
兩名檢察官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搞得措手不及,茫然地看向法官又看向被告席。
凱墨隴靠在椅子上,不動聲色。
“如果法官允許,我方請求讓爆破專家喬劍宏先生作為證人出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