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當頻道中傳出行動負責人冷酷的“指令有變,必要時狙殺凱墨隴”時,凱墨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适時他們已經到達二樓,賀蘭霸回頭見凱墨隴抓着扶手急停在樓梯上,表情難以置信又怒不可遏,不禁問:“怎麽了?”

通訊頻道裏安靜了一會兒,整個樓道都跟着安靜下來,好像所有往下沖的腳步都止住了。隔了很久,死寂的頻道裏傳來一道男聲:“請求确認指令。”

這個置疑的聲音帶起了多米諾反應,頻道中紛紛是要求确認指令的聲音:“請求确認指令!”

“請求确認指令!”

“我收到的指令就是這樣,執行命令!”行動負責人斬釘截鐵地打斷。

“我不明白,指令來自誰?我們出發前收到的指令只是帶回凱墨隴!”

“不執行指令就退出行動,一切後果自行承擔!我再重複一遍,指令有變,必要時狙殺凱墨隴!”

“必要時……是什麽時候?”

“如果他不肯妥協就範。”

頻道裏再度一片死寂,過了一陣終于傳來一聲沉悶的“Roger”。

賀蘭霸很不習慣在大暖男臉上看到這種陰沉有如在暴風雨邊緣的神情,凱墨隴繃緊着下颚一把扯下無線耳麥,“啪”地折斷在手裏飛出去老遠。

賀蘭霸不用問也知道情況不容樂觀:“……你真的沒帶援軍?”

凱墨隴臉上的表情總算緩和了一些,在陰雲密布的間歇還是對他笑了笑:“不會有事的。”

兩人下到一樓,賀蘭霸老遠就看見大門附近的消防隊員,簡直跟見了親娘似的,正要出去,凱墨隴拉住他,賀蘭霸不解,凱墨隴把手機拿給他看,那上面是一段視頻,消防車卡在路口。凱墨隴收了手機,淡淡地道:“所有進庚影的道路都封鎖了,現在這些人不是來滅火的。而且也根本沒有火。”

賀蘭霸着實沒想到他們要對付的人這般神通廣大:“那我們現在怎麽辦?”

凱墨隴心平氣和地在樓梯下方貼牆坐下:“等。”

賀蘭霸已經能聽到樓梯上方迫近的追兵:“你有勝算嗎?”

凱墨隴劈開長腿落坐在臺階上,擡頭似笑非笑地問:“你覺得我帥嗎?”

賀蘭霸啞口無言,靠在牆上嘆了口氣:“帥是很帥啦……”

“那就行了,”凱墨隴兩手按在膝蓋上,垂首打量了一下自己,眼神跟着聲音一沉,“這也是我的武器。”

賀蘭霸靠在門邊看着凱墨隴,想到了許多,比如你肯定不是生下來就把這個當武器的。人們會為自己有一副好皮囊沾沾自喜,但是鮮少有人會真的把它當做一種武器,不是用來面對情場職場,而是面對貨真價實的刀槍火炮。凱墨隴顯然一直接受着這方面的訓練,不是克格勃007,但卻真實地過着他們的生活。

凱墨隴垂首閉眼,大拇指無聲地撥着格洛克的保險銷,一下一下,開開關關,賀蘭霸只覺得緊張和恐懼都被這閑散的一聲聲撥散了,又或者那是因為凱墨隴低垂着頭紋絲不動,連頭發眼睫都仿若止水,不動如山的姿态。他不僅僅在等待,他在蓄勢。

某一刻保險銷的聲音戛然而止,凱墨隴眼睫一動平靜地張開,賀蘭霸此前所有注意力都在凱墨隴身上,這才後知後覺地擡起頭,果然頭頂上方,四只槍口正齊刷刷瞄準他們。賀蘭霸只能舉手,凱墨隴依然背對着這幫前來取他性命的追兵,好整以暇地坐在臺階上。

“凱墨隴先生,請和我們回去,請不要讓我們為難。”為首的男子舉着槍,小心謹慎地問。

凱墨隴等的就是這一刻,他放下長腿,皮鞋鞋跟磕在地板上發出“噠”的一聲,就像撥開保險銷的格洛克。賀蘭霸目視凱墨隴按着膝蓋緩緩起身,連他這個外人都能感覺出那股截然不同的氣場,他仿佛變成了他筆下的凱撒,穿着特種制服和手工西裝都同樣相得益彰,提着德拉貢諾夫就像擎着一把傘般舉重若輕,同樣舉着一把傘也能像提着大口徑步槍一樣殺意噴薄。

現在,他就是最後,最強的武器了。

“誰是郊狼?”凱墨隴問。

“……我是。”僅剩四人的小分隊隊長,左側眉毛上有一道傷痕的男子回道。

凱墨隴單手舉着手裏的槍,他只用手掌和拇指扣住槍托,手指都不在扳機上,示意自己沒有危險,而後将槍掉了個頭,槍口沖自己平拿給代號郊狼的隊長。

賀蘭霸見郊狼一手端槍始終瞄準凱墨隴,一手小心伸過去接槍,可是他并沒有成功将槍從凱墨隴手中收繳過來,他的手在接觸到槍的一瞬間像是被卡住了,動彈不得。

僅剩的三名隊員用詫異又警惕的目光鎖定着兩人同時握在格洛克兩端的手。賀蘭霸對凱墨隴那機器人般不科學的力氣深有體會,知道這位特別行動小組的組長此刻心裏必然很是緊張。

“你認識我,對嗎?”凱墨隴紋絲不動地控制着那把手槍,口吻中的雲淡風輕和手中穩如磐石的力量卻完全不成正比。

郊狼的目光閃了一下。

“Cobra亞太分部我曾經去過一次,檢閱特勤小隊時我應該見過你,只不過那時你們都穿着迷彩服帶着頭盔,我不記得你的臉,但我記得你的名字。”凱墨隴淡淡地說完,松開了手指。

郊狼這才将那把仿若燙手芋頭的格洛克接過來,喉結滾了滾:“凱先生,我也不希望對您動手,希望您能……”

“我恐怕不能滿足你的希望。”凱墨隴平靜地打斷對方。

賀蘭霸此時只能當一個旁觀者,但卻意外地并不十分緊張。對這四人來說,凱墨隴只要不妥協不合作,他們是可以對他開槍的,但他竟然有幾分把握,覺得對方不會開槍。這些人受過戰場上最嚴苛的訓練,他們可能已經預設過許多種情況,假設凱墨隴武力反抗該采取什麽方案,假設凱墨隴誓死不從又該采取什麽行動,但誰也沒有料到對方竟會如此坦誠磊落彬彬有禮,他們是一群見慣了各種極端分子的士兵,但在戰場上遇見一位魅力非凡的外交官時應該怎麽辦,沒有人教過他們。向這個人射擊或者施暴,只會帶來罪惡感。

“你們以前可能來自特種部隊,可能是出色的武裝特警,但現在你們來自世界頂級的安保公司,你們的槍不再是用來殺人的。”凱墨隴平靜地面對着瞄準自己的四只槍口,“我一個人來這裏,只是為了救一個對我而言十分重要的人,給你們下達格殺令的那個人,毫無疑問是一個十足卑劣的小人,我知道那個人是誰,也知道他是出于怎樣的居心,但這些你們卻一無所知。我現在就站在你們面前,那個人還躲在幕後,願意相信他還是相信我,你們自己選擇。”

賀蘭霸只能看見凱墨隴的背影,看不見表情,但是能清楚地看見四人小組的表情,他們動搖了。連他都被凱墨隴人民幣般堅挺的背影搞得燃極了,恨不能現在立刻用心電感應敦促對方“快,趁現在上酒窩鎖定勝局!”

“二戰時盟軍為了殲滅在意大利垂死抵抗的德軍,曾經下令炮轟一座叫做聖墓鎮的小鎮,”凱墨隴忽然轉了話題,“但是那位執行的軍官因為記起自己曾在赫胥黎的一本書中讀過,在這座小鎮的教堂上,保存着一件‘世上最偉大的畫作’,為了這副他自己都未曾見過的畫,他違抗了命令,下令停止開火。”

賀蘭霸也知道這個故事。那幅在炮火中幸存的壁畫是弗郎西斯卡的《基督複活》,是他知曉的為數不多的美術傑作中印象最深的一個,因為腦海中總是停留着那位英國軍官與他的戰友們在戰鬥結束後前去教堂,終于見到那幅壁畫真容時的場景。幾名軍官的背影靜靜矗立在高大的壁畫前,他們摘下的軍帽謙卑地夾在腋下,就這樣被耶稣深邃的眼神凝視着。

“在命令之上,還有更重要的東西。”凱墨隴說。

是什麽呢?賀蘭霸看着這個人的背影,默默接道,是一個人心中的正義。

郊狼手中的槍放了下來:“……我和妻子以前去意大利旅游時見過那副畫。”他的臉上閃過一絲懷念。

其餘三人也相繼放下了武器。

賀蘭霸跟着凱墨隴順利從三樓樓道的窗戶潛出教學樓,他們現在在教學樓的北面,這裏的地勢比大門方向高,賀蘭霸側身躲在牆後朝下望了一眼,整個教學樓前區全被僞裝的消防車封鎖了,一個學生都看不見。他只好領着凱墨隴往高處走,這時身後的凱墨隴忽然停住了腳步。

“怎麽了?”賀蘭霸回頭問。

凱墨隴搖搖頭:“沒什麽。”

賀蘭霸點點頭繼續在前方帶路:“我們從這邊繞下去,應該能行……”

他話還沒有說完,後腦就猛一下鈍痛,眼前驀地一黑。

徹底失去意識前仿佛還能感到凱墨隴的手臂托在他後背,他在心中大罵,卧槽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就是這麽愛老子的,你特麽也敲輕一點啊……

他不知道凱墨隴為什麽要突然給他來上一手刀,在睡夢中也在迷迷糊糊做着推理,難道凱墨隴突然發現他們可能沒法兩個人全身而退了,為了護他周全打算自己一個人出去擋刀?還是那家夥至今沒放棄把他拐到國外的計劃?

該不會他一睜開眼就發現自己正躺在裏約熱內盧的海灘上吧?四周都是比基尼女郎,一身噴血鯊魚皮泳衣的海豚王子提着沖浪板從地平線處一線白色的浪花間朝他走來。

而他撐起自己被曬成夢想中古銅色的背,摘下墨鏡沖凱墨隴潇灑地揮了揮……

“大師!大師?!賀蘭霸?!”

賀蘭霸正見凱墨隴走到他面前,暧昧地笑一笑,低下頭手伸到脖子後拉下鯊魚皮裝的拉鏈,煞風景的喊聲在這時闖進來,裏約熱內盧的陽光沙灘,一身鯊魚皮(海豚皮?)正褪去一半,蜜色胸肌才露個小臉的混血美男倏地就不見了。

賀蘭霸茫茫然睜開眼,和鄧小胖來了個四目相對,一個骨碌坐起來,才發現自己正沐浴着一千五百度的濃霧,坐在醫院的急診病房裏。

“哎喲我的個仙人,你總算醒了。”鄧小胖松了一口氣的樣子,将櫃子上的眼鏡遞給賀蘭霸。

賀蘭霸顧不得戴眼鏡,一把抓住鄧小胖的肩膀:“怎麽回事?我怎麽會在這裏?!”

鄧編劇對這樣的臺詞也是駕輕就熟,做小娘子驚詫狀:“官人你不記得啦?也對,那個時候官人你正暈着呢……”

賀蘭霸聽鄧娘子将事情經過一五一十說了一通,簡而言之,學校大樓失火,人群都被及時疏散了,唯獨他一個人最後被消防隊員發現暈倒在安全通道裏,才被送來醫院。

他聽完不敢置信地瞪着鄧小胖,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完全糊塗了:“學校真的失火了?”

“那還能有假,警車消防車都來了,大樓都被燒殘了,估計要一兩個月才整修得好了。”

賀蘭霸懵懵懂懂又躺了回去,是真失火不是假失火?那難道他先前都是在發夢?他擡起手臂看着自己的雙手,手上還殘留着和凱墨隴在電梯中擁抱的觸感,真實得要命。

醫生估計他只是被煙熏暈了,沒什麽大問題,賀蘭霸挂了兩瓶水就出院了,坐進出租車裏,司機問了他兩遍目的地,他回過神,還是放心不下,決定再回學校一趟。

車子抵達庚影已經快傍晚了,離那場不知真假的火災發生已經過去好幾個鐘頭,還沒進大門,老遠就望見搭得高高的消防雲梯,因為前方拉了警戒線,賀蘭霸付錢下了車,從一些圍觀人群中走進去。

雖然看不見火光,但鋼化玻璃大樓頂層還冒着黑煙,警車橫七豎八停在黃色的警戒線外,消防工作還沒有結束,警方只能一面維持秩序一面等待。他沿着警戒線外圍一路尋覓着,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在懷疑什麽,這些人的的确确是消防員和警察,看不出有任何可疑之處,而那些在他的夢中出現過的面孔,一張也不在其中。

他在教學樓外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出發點,天色已晚,先前圍觀的人群早就散去,他苦笑着搖搖頭,雙手揣在兜裏,仰望着已經被撲滅大火的玻璃大樓。我已經連現實和夢境都分不清了嗎。

凱墨隴走了,走了就是走了,又怎麽會再回來呢?回來救他?你特麽也太把自己當一回事了……

在外面吃了晚飯,一個人在商業街溜達了一圈,聽了一場街頭搖滾,回到丹美大廈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

賀蘭霸哈欠連天地走出地鐵站,才發現自己走錯了方向,這個出口離丹美大廈大門有點遠,他想了想,也懶得繞回去了,就從地下車庫南門上去吧。

到這個點兒地下車庫也差不多靜得跟太平間一樣了,只聽見他一個人單調的腳步聲。四周一安靜,人的思維就特別清晰,想要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他越是往深處走,越是強烈地意識到,走車庫只是他借給自己的一個借口,真實的原因是因為他不甘心找不到凱墨隴。所以哪怕理智告訴自己不可能,他還是希望能看見一點點那個人的痕跡。寶馬X5報廢了,或許還能看見紅色的法拉利458呢,即便找不到法拉利458,也許能看見什麽別的車挂着那個親切的“庚AGV999”的名牌……

可是到處都沒有,偌大的車庫裏停着大大小小的車輛,在他眼裏全是灰色的,沒有那輛死偷卡得他不勝其煩的白色寶馬X5,也沒有那輛意氣風發地追星星的紅色法拉利。再沒什麽能驚豔他的目光了。

他有點受不了這樣的自己,加快腳步不想再讓視線亂飄,然而僅僅只快走了幾步,腳步又“噠”的一聲情不自禁地停下。

他看見自己的白色小金杯靜靜地停在不遠處,那麽不起眼的一輛車,卻在這一秒牢牢抓緊了他的視線……

在小金杯的旁邊,停着一輛身形熟悉的白色SUV。

心裏一面嘲笑自己“卧槽賀蘭霸你瘋魔了吧,這不可能好嗎”,一面咬牙喊着“我就看一眼,老子就看一眼啊”,就這麽天人交戰着一步一步走上前,白色SUV的車頭露出來,心猛地一下就跳到了嗓子眼——那是一輛白色的寶馬X5,渾身铮亮,一塵不染。

他緊張到連視線都不敢往下移動一分,停在離寶馬X5五六米的距離。地下車庫空曠安靜,他的心跳卻猶如擂鼓。

是你嗎X5?是你嗎?!

大寶馬的擋風玻璃隐沒在黑暗中,一言不發地看着他。他向前邁了一步,又邁了一步,直到看見整潔的中控臺上,那雙黑色的皮手套。

确認車牌就是庚AGV999後,賀蘭霸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時速狂奔回丹美大廈,掏鑰匙開門時甚至激動得把鑰匙都掉在地上,他推開大門喊了一聲“凱墨隴”,沒有人回答,他站在玄關,整個人恍惚一愣。

客廳裏沒有開燈,只有一層如水的月光,沙發中央坐着仿佛被他吵醒後很不開心的泰迪兄。賀蘭霸穿着鞋就這麽走過去,低頭看着茶幾上那把熟悉的車鑰匙,和散落了一茶幾的撲克牌。

賀蘭霸在二樓主卧的門前站了許久,心裏一遍遍過着臺詞,就像一個即将走上奧斯卡頒獎典禮領獎臺的編劇,又像一個抱着玫瑰拿着戒指盒準備下跪求婚的毛頭小子,他再三地準備,再三地鎮定,最後才輕輕擰開了門把。

房間裏開着一盞臺燈,拳擊袋的影子斜斜地拉長在地上,床上的人穿着一件黃灰相間的毛衣和藍灰色的牛仔褲,背對着他已經睡着,臺燈的光照得他的頭發泛出一層溫暖的金棕色。

這一次他不用看臉也知道那是凱墨隴。

他走到床邊,想叫醒對方說臺詞,再不說出來興許就忘了,興許就……

混亂的思緒在這個人背影,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俯下身抱住了床上的人。

粗棒針的毛衣抱在懷裏手感舒服極了,像抱着一只溫馴的獅子,他忘光了臺詞,只想一直這麽抱着懷裏的人。

凱墨隴均勻的呼吸頻率停頓了一下,就連醒來,也是從容不驚的:“回來了……”

賀蘭霸不知道這三個字的主語是“我”還是“你”,他把頭埋在凱墨隴肩頭,貪婪地呼吸着這個人身上的味道,感到凱墨隴的手向後探過來,揉住他的後腦。

凱墨隴沒有回頭,從窗戶的玻璃上看着從身後俯身抱着他的賀蘭霸,聲音裏帶着如釋重負的滿足和淡淡的寵溺:“編劇先生,我們就要贏來大團圓的結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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