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夜寐
混合了雨水的黃土成了淤泥,天地間都因這一場雨變成了深黛色。
噼裏啪啦——噼裏啪啦——
手掌大小的葉子被雨水打的飄散下來,落到積水的泥窪裏,然後被一只手狠狠的按下去。
掙脫開手上皮帶的韓景宇從灌木裏爬了出來,他手腕上有一圈淤青的痕跡,指節卻白的透着慘淡。他一只手按在泥窪裏,另一只手抓着槍,全身都濕透了,雨水從他的眼前劃過,彙聚到下巴滑落下來。
韓景宇虎口那裏還在往外滲血,抓着槍的手上全部都是血,那些血被雨水一沖,就變成了那種淺淺的肉粉色。
韓景宇往前走了幾步,腳陷在那泥濘裏,每一步都走的十分艱難。
天色太黑了,黑的看不清回去的路。
冷風瑟瑟,從林間穿過的時候,就帶動的那些沾水的葉子飒飒作響。
韓景宇全身都透着冷氣,緊抿嘴唇都因為那入骨的冷而泛着慘淡的白色。他根本就不知道該往那裏走。
憤怒嗎?憤怒。除了憤怒之外,就再沒有一絲一毫別的感覺。
韓景宇又掙紮着往前走了幾步,陷在泥濘裏的腳因為他乏力的身體再也拔不起來了,韓景宇整個身體重心不穩的栽倒下去,泥窪裏的水四濺開,然後飛快的将他身體裏最後的一絲暖意榨取幹淨。
好冷啊。
韓景宇恍恍惚惚的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也是這個樣子,穿着短袖抱着腿,坐在火車軌道旁邊的蒿草裏。那個時候是盛夏,卻還是如同現在一樣的冷。
那個時候,有一個人,再他連骨頭都要凍裂的時候撥開蒿草将他牽了出來。但是在這個時候,在這仿佛将他隔絕在另一個世界的大雨中,韓景宇知道不會再有那麽一個人了。他已經長大了,離那個人又何止這路下的萬裏之遙。
連方才支撐他掙脫皮帶的束縛從灌木裏爬出來憤怒之火都要從心頭熄滅了。
好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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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窪裏的積水已經漫到了韓景宇的口鼻,韓景宇咳嗽了兩聲,沾着雨水的眼睫就輕輕落下了。
在那一片黑暗中,有一個小小的黑色影子踩着水窪走近了,那只毛色蓬松的狗現在全身都打濕了,那些全部貼在它的身體上,顯出它又醜又小的身形來。它從鐵栅欄下面鑽出來,順着那黑漆漆的小徑一路走到這裏,它還那麽小,凍得直打哆嗦都沒有想過轉頭回去。
然後它看到了橫在路邊的韓景宇,叫了一聲,飛快的搖着尾巴跑了過去。
韓景宇身上一點溫度都沒有,那雨水還噼裏啪啦的砸在他的身上。
“汪——”小狗貼在他耳邊叫了一聲。
韓景宇沒有反應。
小狗又咬着他的衣服往來路上拽,但是它太小了,牙齒把韓景宇的袖子都咬破了都拽不動他。
“汪汪——”小狗跳到了韓景宇的身上。它也是全身濕漉漉的,軟軟的肉墊踩在韓景宇身上,韓景宇還是半點反應都沒有。
像平時,它如果這麽踩着韓景宇,韓景宇都會伸出一只手來,像給它撓癢癢似的抓抓它下巴那一圈的毛。可是現在韓景宇一點反應都沒有。
“汪汪——”肉墊踩在韓景宇的脖頸上,小狗湊到韓景宇的腦袋旁邊,伸出舌頭舔了舔韓景宇的眼簾。
韓景宇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只是這一下,已經足夠讓那只狗歡喜了。
它拼命的伸着舌頭舔韓景宇的眼簾,一下一下,韓景宇的睫毛顫抖了一會終于掀開了,上面的雨水一下子凝成一滴掉了下來。就跟眼淚一樣。
韓景宇的眼睛睜了半天,才仿佛看清面前的情況一樣。他又咳了一聲,灌到嘴裏的水一下子嘔了出來。
“汪——汪——”
韓景宇這才感覺到自己背上踩着一個小東西,濕淋淋的一團,從他背上下來的時候還凍的發抖,更顯得模樣醜陋。但即使是這樣,它還是拼命的伸着舌頭想要舔韓景宇的臉頰。
它好像要把自己身體的熱量傳給他一樣。
韓景宇眼神柔和了下來,他抓緊手上的槍,抵着地站了起來,那只狗還圍在他的腳邊,韓景宇彎下身想去抱它,那只狗一下子跳開了,反而沖他晃動了一下尾巴,踩着積水往前面走去。
前路根本看不清,韓景宇看它好像在給自己帶路一般,就跟着這小小的一團往前面走了過去。
雨越下越大,直到那茫茫的黑暗将他的背影都吞噬,這雨聲才仿佛小了一些……
這雨是下了一夜,下的有的人心裏煩悶,下的有的人心裏無措。
但無論是懷着什麽心思,今夜又是有人睡不着了的,前天夜裏折騰了一夜,今天又是餓了一天,各個都累的不行,勒着褲腰帶沉沉睡去,宿舍裏只聽到打鼾的聲音。
路寒祁一只胳膊枕在腦後,睜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黑暗。
他睡不着。
這麽大的雨,那個人又被綁着,這一夜會不會就凍死在了外面?
路寒祁再壞,也沒想着把那人弄死。他沒想到會有這場雨,所以他心裏發虛,他心裏隐隐有種畏懼在拼命剖開他平靜的面孔。
他熬了兩夜都沒睡好,現在卻根本睡不着。
他在害怕——
已經睡熟的人突然聽到一陣異響,睜開眼就看到一個人站了起來,就站在窗戶那裏,挂着一道影子,吓人的要命。
“喂——”那個半夜醒來的人聲音都在發抖。
站在床邊的路寒祁身上只披着一件薄衣,五官雖然在這黑暗裏不清晰,卻已經足夠辨認了。
那個人看到是路寒祁,也不敢再問了,翻了個身繼續睡去。只是心裏還嘀咕着,這路少又是發了什麽瘋,從晚上開始都不對勁兒,不,是從回來開始都沒對勁兒過。
對頭的一個寝室裏也有兩個人還沒睡。他們聲音壓得很低,連靠的近的路寒祁都聽不到。
“你說,這麽大的雨,那個梁耀不會死在外面了吧?”那是劉孜錦的聲音。
他在問權勻,權勻也沒有睡着,睜着眼睛看着面前的黑暗,卻不回答他的話。
半天都是磨人的沉默,劉孜錦嘆了一口氣,抓着被子坐了起來。
權勻的聲音傳了過來,“睡吧。”
劉孜錦又躺下了。
路寒祁就站在窗戶邊兒上,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面前的窗戶,仿佛要透過這薄薄的一層毛玻璃看到外面的驟雨一樣。
沒人知道他心裏是如何如何的焦躁。
不會真的死在外面了吧?
這一夜太短了,還沒容他們整理好那些個忐忑,天就亮了,整扇玻璃都透着一層亮,路寒祁仿佛被那層亮驚動了心神。
起床號響了!
寝室裏的罵娘聲又響起來了,做的最多的舉動就是扯着被子捂住臉,罵一聲,“操!”
路寒祁閉了閉眼睛,把軍裝胡亂的套在身上,就匆匆的出去了。
外面的雨小了一些,卻還沒有停,還是毛毛的細雨,撲在臉上,潤潤的仿佛風。
他們一直說這地方窮的連雨都沒有,這一場雨卻下的淋漓,把接連幾日的困熱都席卷一空。
路寒祁洗了把臉,清醒了一些就站到場地上去了。
他一分一秒都在寝室裏呆不下去了。
沒一會兒,權勻和劉孜錦也出來了,他們看到路寒祁站在外面愣了一下,面上卻還是沒表現出來。
然後稀稀疏疏的就有人爬起來了,那些個老兵看到出操號都沒響,場地上又站着的那些個人,一下子都是臉色古怪。
等到出操號響起的時候,場地上站滿了人,整整齊齊的隊伍,再沒有多那一個的不和諧。鐘源這一覺睡得踏實了,今天起得有些晚,一起來看到那些站在場地上的人,唇畔的笑意就有些玩味了。
看來那一夜真是把他們吓得不輕。看他們這麽乖,也許就別整太過了。
鐘源一走過來就發現了不對勁,隊伍雖然整齊,但是少了一個,少了多餘的那個。那個一直站在後面的人。
“梁耀呢?”鐘源開口就是這麽一句。
這一問不知道讓多少人心裏咯噔了一下。
鐘源也沒往一夜未歸那方面響,昨夜一場暴雨下到現在,如果在外面真是會死人的。他一問完,沒得到回答就沖進了宿舍裏,他想着,那個人沒準兒病了。
那個只會強撐的家夥,什麽都不說,惹人厭的要命。病了也是活該。
但是,病了的話,還是要批假的吧。
任着鐘源心思百轉千回,等他把整個寝室過了一遍的時候,臉色終于是沉了下來。
韓景宇的床鋪整整齊齊,一個人都沒有。
鐘源沖了出來,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在咆哮的,一只手指着宿舍,“梁耀呢?!”
他從來沒有這麽外露過這樣憤怒的情緒,那些個跟着路寒祁做了那件事的人都偷偷的把目光落到路寒祁身上,只是一眼,卻已經是足夠了。
鐘源大步流星的走到路寒祁身邊,氣勢駭人,“他人呢!”
路寒祁眼睛下面有一圈陰影,他兩天都沒睡好了,昨晚純粹就是自虐。面對鐘源的質問,他把頭低了下來。
這是他第一次低頭。
鐘源卻不管他,他只當這些個小子無法無天,卻沒想到無法無天到這種地步。
“我再問一遍,他人呢。”鐘源的聲音小了一些,卻更叫人心裏發寒。
路寒祁還是抿着嘴不說話。
“一夜沒回來,外面下這麽大的雨,會死人的你知道嗎!!”
路寒祁的眼皮子抖動一下。
“說話!”鐘源抓着他的衣領,直逼着他的眼目。
路寒祁嘴唇動了動,終是屈服,“綁了,丢在外面。”
“綁了?你用什麽——”鐘源的話一下子說不下去了,他看到路寒祁旁邊的兩個男生都沒有系皮帶。他将路寒祁一下子推倒在地上,用手指着路寒祁的鼻尖,第一次用那樣表露情緒的聲音一字一頓的說,“人要是死了,你他媽要賠命!”
那些個老兵也知道這事的嚴重,拉了鐘源一把,“老鐘,那現在……”
鐘源吹響了挂在脖子上的口哨,“集合——全體集合——”
外面的雨下了一夜,把人綁着丢在外面……這群小畜生也是做得出來!
鐘源不用想就知道,肯定路寒祁夥同了別人,不然他一個,怎麽制的住韓景宇!但是現在根本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
那個人,真的會死!
劉孜錦和權勻對視一眼,他們臉色都有些複雜。他們只是想給梁耀一個懲治,順便陷害一下路寒祁,卻沒想到最後是這麽個結果。
等到整個軍營裏的人全部集合完畢準備進林子搜尋的時候,在那環繞的霧氣裏,突然多了一個人影。
那個人影仿佛煙霧凝聚成的,慢慢的,幽魂一樣的晃蕩過來。
所有人都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
“汪汪——”
在這寂靜中突然傳來了一聲狗叫聲,全身濕漉漉的土狗走到衆人面前,那只狗太小了,毛色混雜,全身又沾着雨水,可憐的要命。
而在它身後,那道人影也慢慢清晰起來。
本來就白的如同幽魂一樣的韓景宇現在更是白的驚人,那是一種病态的,仿佛馬上要消融于霧氣中蒼白。
他的眼神還是那麽懾人,卻叫人覺得,他比那只狗更來得可憐一些。
“汪汪——”走到了門口,那只帶路的狗突然調頭跑到韓景宇腳邊,沖着他搖着尾巴。
韓景宇仿佛沒看到鐵門裏的那些人一樣,他的眼神很柔和,仿佛霧氣一般,只要稍稍一凝聚,那雙眼裏就有眼淚要掉下來。
他彎下身體,白的通透的指尖仿佛冰雪,似乎要做出一個将那只狗抱起的動作。
但是他終究還是沒有支撐住。
韓景宇整個人往前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