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傷口
韓景宇半跪着,一只手拿着蘸水的棉簽,去擦狗的眼角。狗趴在他身前,被繃帶包紮好的前肢壓在韓景宇的手掌中。
韓景宇垂着眼,臉上的神色看不清。
狗伸着舌頭舔了韓景宇一口,韓景宇沒理它,它也不敢再舔第二口,縮着身子沖韓景宇叫了一聲,“汪——”
韓景宇一句話都不說,用棉簽把狗眼角處的碎石挑出來,破了一小塊皮,沒流血。
“汪——”
韓景宇看到狗的眼睛睜開之後,才站起來,把手上的棉簽丢到垃圾桶裏,轉身往浴室裏去了。
狗趴在地上嗚嚕嚕的叫。
韓景宇進了浴室裏,對着鏡子一件一件的把衣服脫下來,他已經好久沒有仔細看自己長得是什麽模樣了,現在對着鏡子細細端詳,竟然比從前還要羸弱許多。明明他的身體已經拉長,明明他的五官已經長開,但是他這個模樣,他看來便覺得羸弱不堪。
背後都是慘白的瓷磚,他站在這一片紮眼的白裏,連手足都要融進去一般。
肩胛骨中間的鎖骨很明顯了,這不僅顯得他脖子修長,也顯得他瘦弱單薄。眼前的頭發已經落下了了,遮住自己的眼睛,韓景宇的目光透過發隙看着自己的面孔,然後垂下眼來看着自己的腳尖。他的衣服都踩在腳下,就像他把自己的自尊踩在足下。
他就這樣站了很久,他不喜歡坦誠自己的身體,卻又不得不在某些時刻對自己坦誠。
“刺啦——”
狗爪子在玻璃門上劃擦的聲音,然後就是一陣狗叫聲。韓景宇聽到這聲音,才仿佛突然一下子從自己的世界裏掙脫出來。
“汪汪——”
讓人牙根發麻的刮擦玻璃的聲音。
這個時候的韓景宇應該是誰都不想見的,但是那只狗不是人,所以他到最後還是把門打開了,只是一條小縫,搖着尾巴的狗已經從外面鑽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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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景宇還沒有來得及穿衣服,這只狗就像往常一樣蹭了過來,沒有任何的阻隔,帶着體溫的皮毛從小腿上滑過。
狗綁着繃帶的前腿還擡着,在韓景宇的兩條腿中繞來繞去,尾巴幾次掃落到韓景宇的腿上,“汪——”
韓景宇蹲下去摸那只狗的頭,那只笨狗居然還想着從他腿下鑽過去,韓景宇托着它那只受了傷的腳掌,一只手從它兩條前退下橫插過去,将它半個身子擡了起來。
“汪——”狗的眼睛有些濕漉漉的,它眼睛似乎還有些疼,睜一會兒閉一會兒。它看到韓景宇的臉湊過來,又立即搖着尾巴舔了過去。韓景宇下巴那一處經常被它舔到,都起了皮,摸的時候都有些麻麻癢癢的痛。也說不上是痛。
韓景宇盯着狗的眼睛,他這個模樣看起來有些可笑,全身赤裸的蹲在地上,好像在看一個和他相處已久的朋友。可是他面前蹲着的就只是那只狗。
狗的舌頭伸出來,它被韓景宇托着上身,那個姿勢像是坐着一樣。
“你走不走?”韓景宇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狗怎麽能聽懂他的話呢?聽到韓景宇說話,就伸着舌頭讨巧賣乖一樣的舔着韓景宇的下巴,還十分歡欣的模樣。
“跟着我也沒什麽好,你要是想的話,我就把你再送回鄒霜那裏。”韓景宇的頭發遮住眼睛了,他的嘴唇發白,抿着就像是再進行一場告別一般。
“汪汪——”
尾巴搖的歡暢極了,那只受傷的前肢踩在韓景宇的掌心中,好像要站起來去舔韓景宇的眼角,一用力,肉墊裏的利爪就刺了出來,紮到韓景宇的手心裏。它似乎也感覺到韓景宇會痛,又乖乖的坐了下來。
“我什麽都給不了你。”
韓景宇說到這句話的時候,突然一笑,一笑眼睛就掉下來了。你根本感覺不到他會突然哭出來,那眼淚猝不及防的很了。他只落了這一滴淚,掉到了自己的掌心裏,踩在他掌心裏的狗又小心翼翼的往前探了探身子,舔了舔韓景宇的臉頰。
“我只會害你。”韓景宇垂下的睫羽上還沾着水漬,“你要走嗎?”
一只狗什麽都不知道,它只知道面前的人似乎很落寞,它踩在韓景宇掌心裏的爪子用力,在利爪還沒來得及踩破韓景宇掌心的時候,另一只爪子已經踩到了韓景宇的肩膀上。韓景宇本來是低着頭的,突然感到肩膀一重,腦袋都還沒擡起來,溫熱的舌頭就對着他的眼角舔了過來。
就說人體最薄的皮膚就是眼皮,韓景宇只來得及在那舌頭舔過來之前閉上眼睛,那一下落在眼皮上燙的很,不似落在別處的溫熱感。這一下的滾燙幾乎要燒進心裏去了。
粉紅的鼻尖兒還是濕潤的,和韓景宇的鼻尖正對着,韓景宇一時說不出什麽話來。他是蹲在地上的,這狗踩在他的肩膀上,讓他一下子往後坐了下去,後面就是他脫下來的衣服,居然也不痛。
“汪汪——”
踩在肩膀上的肉墊踩上韓景宇的胸膛,這只狗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了,它還以為自己能輕而易舉的踩在韓景宇的身上,就像韓景宇才撿到他的時候在韓景宇的身上踩來踩去一樣。
喉嚨裏發出嗚嚕嚕的聲音,韓景宇被那一只爪子踩在胸膛上,怔了半響,突然伸出手臂将湊到眼前來的狗脖子抱住。
“不許走!”幹燥的皮毛被韓景宇的手臂箍的緊緊的,韓景宇胸腔內的心髒砰砰的跳動着,“不許走!就算我害死你,你也不許走了!”
他這樣的人是不值得安慰的,在他傷心的時候,你就該離他遠遠的,千萬不要給予他一點安慰,不然他會死死的把你抓在手裏。任性的像個孩子,殘忍的像個成人。
已經長的很大的狗被韓景宇抱在懷裏,溫順的就真的如同一個人一樣。
韓景宇一直閉着眼睛,背後瓷磚的冰涼已經透骨,他的胸腔卻是熱烈的,他喘息的聲音像是哭腔,等到這所有的聲音都平複之後,他才又小聲的說了一句,“對不起……”對一只狗,本可以不必道歉的,它們本來就是如此忠誠的生靈,“我差點把你害死了……對不起。”
“汪——”
維持了這個姿勢良久,肉墊裏的利爪在韓景宇胸口留下了淺淺的痕跡,不深,卻像個烙印。
韓景宇扶着地板站了起來,身上的衣服他又一件一件的穿了上去,狗就蹲在地上,仰頭看着他。
等到把衣服全部穿好,韓景宇蹲下來,抓起狗的前爪,在狗黑的發亮的眼睛注視下,把那只爪子打了一下自己的臉,那些利爪都被他從肉墊裏擠了出來,只一下就見了血。
“以後我再這麽對你,你就這麽打我。”韓景宇放下狗的前爪,臉上的神色飄忽,似乎是在笑。
他是真的把這只狗當一個朋友。別人對他的付出都不是無償的,他從來都是這麽以為。
然後他笑意一斂,“以後你怎麽死都可以,只是絕對不能是我害死的。”他這麽說的時候,臉上那爪子的抓痕正在往外滲血,只是一縷一縷的,淡的很。韓景宇開了浴室的門要出去,狗扒着他的褲腿似乎想要往上爬,韓景宇反身摸了摸他的頭,狗立馬就落回了地上,搖着尾巴跟着韓景宇走了出去。
韓景宇買了一瓶消毒的碘酒,原本是買來給狗用的,現在沒想到自己也用上了。他坐在床上,用棉簽蘸了給自己臉上的傷消毒,他只來得及抹了一下,門口就傳來了敲門聲,起先只敲了一下,韓景宇聽到了往門口望過去,又沒聽到了,等到韓景宇把碘酒的蓋子蓋上的時候,敲門聲又響了,這一次是連貫的。韓景宇把棉簽放在碘酒蓋子的上面,起身去開門。
門口站着賀青辰。賀青辰的神色是有幾分古怪的,擡着手,敲門都有些扭捏。
韓景宇開門的時候,他跟着動作都是一僵,而後盡量擺出自然的模樣,“啊,我就過來……你。”賀青辰看到韓景宇臉上那一道抓痕,“你臉上……”
韓景宇只剛擦了一下,血都還沒止住,傷口并不大也不深,算只是破了皮,但這傷口在最引人注目的臉上,就再難叫人忽視。韓景宇自己卻是不在意的,“你來幹什麽?”
賀青辰還在專注于韓景宇臉上的傷口,聽到韓景宇突然這一句,一下子語塞了,“我……”
他是看韓景宇回來的時候神色不對,他猶豫了好久,攥着韓景宇買給他的藥才有了過來詢問的借口,他在門口躊躇了好一會兒了,現在見到了韓景宇,又發覺他又恢複了他所熟悉的那個模樣。這叫他又說不出話來。
韓景宇沒有關門的意思,身後那只狗也跟着跑到門邊來,虎視眈眈的望着站在門口的賀青辰。
賀青辰原先是怕這只狗的,但是跟狗的主人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後,才發覺這狗也只是樣貌兇惡而已。他也是沒見過這只狗真正兇悍的模樣,才會這麽想。
他還站在門口措辭,韓景宇就已經開口了,“你過敏好了嗎?”
賀青辰被韓景宇看着,就有些手足無措了,幸好他手上抓着韓景宇給他的一瓶藥,倒讓他不用面臨手不知該往哪兒放的尴尬境地,“消了一點了。”
他這話說的含糊。事實上賀青辰從回來之後就一直反複想着韓景宇不對勁的狀态,根本沒空往身上過敏的地方擦藥。也許是他想的太出神了,一直都沒怎麽感覺到,現在聽到韓景宇這一句,立時又覺得後背發麻。
“嗯。”
然後賀青辰就被這一個字擊敗了。他不知道再接什麽話下去,手上就抓着你藥瓶子,全身都繃得緊緊的。
“汪汪——”
這聲叫代表着驅逐。
韓景宇終于也忍受不下去這樣尴尬的對峙,也許這在他眼裏都根本不算是對峙,他對賀青辰有一種朦朦胧胧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是你記不住看你笑的人,卻忘不掉那些看你哭的人一樣。但這種感覺只代表不讨厭,卻也絕對說不上是喜歡的。
“回去多擦幾次就好了。”韓景宇說完這句話就将門關上了。
賀青辰眼看着面前的門關上,連手都沒敢伸出來。
他有點沮喪了。
明明想着是要來安慰這個人的,就像曾經他用擁抱來安撫哭的發抖的韓景宇一樣。他主觀的就覺得這人骨子裏是柔弱的,客觀的卻越看越不像。韓景宇會失态,會痛哭,會沮喪,但他比所有人都更快的能把自己周身的壁壘在壘砌起來。
賀青辰站在門口,看着看掌心那一瓶藥,擰着眉頭仿佛深思。
怎麽自己都變得奇怪了?明明跟着韓景宇的初衷就是拉攏,赤裸裸的就是想拉攏什麽的,為這個人還把劉孜錦得罪了,這樣的事他從前最開始做的時候都不會後悔,但是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不用旁人來說,自己就先一步後悔了。自己做的不值啊!他也好像沒有做過什麽值的事情。
只是這一次,他跟着韓景宇來這裏,好像……不怎麽後悔。
賀青辰甩甩頭走了,邊走邊嘟囔着,“怎麽那麽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