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兄弟

開春之後,康熙以雲南底定,海宇蕩平,躬詣永陵福陵昭陵告祭,命胤礽随駕。

上車之前,胤礽看到侍衛堆裏站着的鄂倫岱,已經換了身裝束,不再是藍翎侍衛,前幾日康熙把他叫去詢問一番之後直接将之提進了善撲營。

善撲營是由當年幫着康熙除去鳌拜的那群侍衛組成的皇帝近身衛隊,其受器重程度自然不言而喻,于鄂倫岱而言,可謂是越階而上。

胤礽走之身邊經過,對方小聲說了句“奴才謝太子爺提拔”就随着衆人一塊跪了下去。

胤礽目光向下微睨,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而原本因為能出遠門心情算得上很不錯的胤礽,在看到胤禔也出現在随行的隊伍裏時,眉頭當即就蹙了起來。

胤禔似乎是沒感受到他的不待見,見他視線移過去,沖他笑了笑,上來與他問安。

“大哥也要去嗎?”胤礽想着前兩天定下來的出巡名單似乎沒他的名字的吧?

而胤禔似乎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笑着解釋道:“昨日二伯與汗阿瑪說起我近日騎射長進得不錯,汗阿瑪聽了高興,便把我也帶上了,說是去了塞外圍場,讓我試試身手。”

啧,說起來,這一段時日以來眼前這人倒真是跟裕親王走得近,時常聽聞裕親王帶他去演武場射箭騎馬的,怎麽都覺得怪可疑的,胤礽想着又多看了胤禔一眼,見他笑得坦蕩蕩的,倒是顯得自個小人之心了。

“即如此,大哥可得抓着機會在汗阿瑪面前好好表現一番才是。”胤礽不冷不熱地說着,語帶嘲諷之意,而後便轉身上了自己的車辇。

胤禔好笑地搖了搖頭,心眼可真小。

孝陵是去盛京之前祭奠的第一處,拜過先帝之後,康熙又領着人去了皇後陵奠酒舉哀。

早春的陽光透過翠柏鱗片狀的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胤礽閉了閉眼,突然就覺得這柔和的陽光有些刺目。

“太子,再往前走一步。”

耳邊響起了輕聲的提醒,胤礽回過神,見前頭康熙已經又往前走了一步,趕緊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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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禔輕勾了勾嘴角,也跟了過去。

每回來祭奠過仁孝皇後,胤礽的心情或多或少會低落一段時候,雖然已經刻意掩飾了,但黯淡的眼神到底還是出賣了他,已經跟着他來過幾次的胤禔只一眼就洞穿了他的心思,很難得的,對他生出了一點點的憐憫。

雖然他大概根本不需要。

落日之後,胤禔在駐跸的行館自己住的小院裏晃了兩圈覺得無趣,鬼使神差地就招了方順到跟前來,吩咐道:“去,找人去打聽一下,太子爺現在在做什麽。”

派去打聽的人很快就來回報說是太子剛回去歇下,胤禔沒有多做猶豫,拎了個茶壺就只身去了胤礽的住處。

胤礽正坐在院子裏的小水塘邊發呆,聽人禀報說是胤禔求見一時有些意外,卻也讓他進了來。

胤禔大咧咧地在他身邊坐下,沖他使了個眼色,胤礽微微皺眉,猶豫着把人都揮退了下去。

茶壺被放到了倆人中間,胤礽有些奇怪問他:“大哥這是特地來找我一塊喝茶?”

“自然,”胤禔笑着眨了眨眼:“這可是好茶呢。”

說着便從懷裏掏出了兩只杯子來,是酒杯。

而胤礽接過他斟好送到面前來的茶,只一聞便挑起了眉,果真是酒。

胤禔壓低了聲音:“太子爺知道就好,可別說出去了啊。”眼裏帶着隐隐的笑意。

胤礽搖了搖頭,第一杯便一飲而盡。

紅暈爬上了雙酡。

胤禔看着他的樣子,微眯起了眼,複又笑了。

胤礽睨他一眼:“你笑什麽?”

“沒有,我以為太子爺心情不好。”

胤礽放下杯子,側過了頭:“有什麽好不好的,好與不好日子不都得過下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一生複一生。

“太子爺這話說得怎麽跟有厭世的念頭一般,你才幾歲大呢。”

“沒有。”胤礽輕吐出兩個字,語氣裏卻帶着堅定。

厭世?怎麽可能,他從來就不是懦弱之人,再慘淡也不過那般,有何所懼,又有何所厭。

“那就好,我就怕太子爺心裏不痛快,會想岔了。”胤禔伸手想拍拍他的肩膀,猶豫了一下又覺得這個動作有些超過了,頓了頓還是收回了手。

胤礽聞言奇怪地看他一眼:“你這是以為我在傷春悲秋,特地跑來安慰我?”

“呵……”

“那還真是感謝大哥體貼了。”胤礽對此似乎并不領情。

胤禔被他這麽一句不冷不熱的嘲諷堵得有些尴尬,無奈轉開了話題:“下午的時候,我聽二伯說了個故事,太子爺有沒有興趣聽聽?”

“嗯?”胤礽漫不經心地應着,示意他繼續。

“說是殷商時期孤竹國有兩個王子,一名伯夷,一名叔齊,孤竹國國君臨終之時留下遺命由次子叔齊繼位,而叔齊則以為王位該由他兄長伯夷繼承,堅決禮讓……”

“你說這個是什麽意思?”胤礽聲音沉下去,不客氣地打斷他。

“太子爺你聽我說完,沒別的意思,就是講個故事給你聽而已。”胤禔無奈安撫,就知道他肯定會想歪了。

胤礽撇了撇嘴,微擡起下颚:“行,你說。”

“伯夷也不肯接受這個王位,以父親遺命不可違背為由拒絕,悄然遠去,後來叔齊也放棄了王位,追随他兄長而去,此後周游列國,時逢周武王興兵伐商纣,二人叩馬谏阻終是于事無補,武王滅商之後,他們恥食周粟,采薇而食,最後餓死于首陽山上。”

“說完了?”

胤禔點頭:“是啊,說完了。”

胤礽冷哼:“不知所謂。”

“為何?”

“其一,天下人搶破了頭的王位你推我讓,當是孔融讓梨嗎?虛僞又做作。其二,纣王殘暴不仁,殷商氣數已盡,改朝換代是歷史必然,自個沒這個覺悟就算了,還想着阻礙其他人成大業,簡直是迂腐透頂。其三,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真有骨氣的就不是餓死自己而該是想方設法扭轉乾坤,這二人顯然是沒那個本事的,嘩衆取寵倒是挺能耐。”

胤禔聞言失笑:“太子爺,你這話可不能亂說,世人都稱頌其人謙恭揖讓,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古之賢人,聖之清者,怎麽到了你嘴裏,卻成了虛僞無能又貪得虛名之輩。”

“難道不是?”胤礽頗不以為然道:“所謂高風亮節不過都是上位者弄出來唬人的噱頭,也就是糊弄糊弄那些無知的愚民,不過,你與我說這個做什麽?”

胤禔笑着搖頭:“其實是二伯的意思,太子爺,就算你不齒他們寧死不屈周武,不過這兄友弟恭的,好歹也可以學學吧?”

胤礽微微皺眉,懷疑地盯着他看了一陣,見他眼裏只有單純的笑意,卻是不解,最後也只是輕籲了口氣,道:“我做不來叔齊,你也不是伯夷。”

胤禔臉上的笑容有那麽一刻的僵滞,随即又恢複了正常:“與你說笑呢,何必這麽當真。”

胤礽沒有再接他的話,接過盛了酒的杯子,第二杯酒也下了肚。

風吹起,拂過有些發燙的面頰,胤礽揉了揉自個的臉,心道果然還是身子太小經不住,才兩杯酒就要醉倒了。

胤禔的手終于是搭上了他的肩膀,輕晃了晃:“太子爺,你還好吧?”

胤礽下意識地搖頭,迷蒙的雙眼卻是出賣了他。

算了。

“我扶你回房裏去歇着吧。”胤禔說着也不等胤礽拒絕,直接拖着他的胳膊将之拉扯了起來。

胤礽雖然意識模糊了,卻是本能地覺得這個姿勢別扭,掙紮着想掙脫開。

胤禔按住他的手,幹脆一手摟住了他的腰,在他耳邊低聲呢喃一句‘別動’,半拖半抱着将之扶進了房裏去。

胤礽歪歪扭扭地靠在胤禔身上,走路也走不安穩,胤禔隐隐有些後悔,早知道他這麽不經喝就別讓他喝那麽多了,到頭來麻煩的還是自己。

倒在床上的胤礽很快就睡了過去,胤禔将他扶正一些,在床邊坐了下來,盯着他看似靜谧無害的睡顏看了一陣,終是嘆了口氣。

你說得沒錯,你做不來叔齊,我也不可能是伯夷,到頭來,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又或者……玉石俱焚。

方順見自個主子先前明明還挺高興的,從太子爺那裏回來之後就一直沉着張臉,猶豫了片刻,明智地決定不做那個炮灰,想着悄悄退到外面去候着。

而胤禔卻突然喊住了他,問道:“除了你死我活,同歸于盡,還有沒有第三種可能?”

方順莫名其妙,這是在說什麽?

“攜手言和?”

胤禔一愣,随即又搖了搖頭,不可能的,他不想放棄,胤礽也未必容得下他。

幾日後,途徑永平府,康熙遣領侍衛內大臣佟國維,大學士明珠前往伯夷叔齊廟行禮。谕之曰:“伯夷叔齊,古之聖人,清風可仰,爾等前往,可焚香展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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