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心願
慈寧宮。
胤礽跪在床榻前,輕握着床上睡得很不安穩之人的手,慢慢給她揉按着,他的眼眶有些微紅,細看之下會發現眼角還泛着淚光。
進入二十六年之後,太皇太後的身體便一直是如此沒有起色,多半時候是纏綿病榻,偶爾能睜開眼人卻不甚清醒,總是說着胡話,一句話反反複複地能說個幾遍,說過了沒多久便又忘了,身體則更是虛弱,只能喝點流質的湯水,太醫開的藥幾乎是剛入嘴又吐了出來,人看着便是一日複一日的虛弱下去。
康熙心急如焚,一衆太醫幾乎是日日都守在慈寧宮,卻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所有人心裏都清楚,太皇太後,不過就是在熬日子了。
只是沒有人敢說出來而已。
這兩個月,先是淑惠長公主與蘇麻喇姑日日夜夜守着太皇太後,過分的擔憂心焦加上年歲也确實大了,倆人很快便熬不住,先後病倒,康熙也不肯讓她們再這樣熬着,責令她們必須回去休息,之後胤礽主動請願搬來了慈寧宮照顧太皇太後,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着在她身邊,親力親為地伺候照顧。
對太皇太後所做的一切,胤礽皆是發自真心,太皇太後是他的烏庫瑪嬷,曾祖母,是他活了兩輩子,唯一一個不問緣由自始至終都疼寵着他對他好的人,他是真心實意的,将之當做自己的至親之人。
曾經他還不明白這一份難得的親情的可貴,現在想來,這卻是他僅有的。
迷迷糊糊間,床上睡着的人又開始說胡話,眼睛卻并沒有睜開,胤礽湊上去細聽,她說的是蒙語,似是夢見了她曾經在草原的歲月,斷斷續續地不成句,卻聽得出其中的喜悅。
胤礽嘆了嘆氣,他的烏庫瑪嬷這一生也經歷過無數的大風大浪,卻到底,心底還有一直念着想着的東西,那是支撐着她這一生的信仰,不像他,活了兩輩子,唯一的信念便是追逐那至高無上的皇權,除此之外,細想起來,他連值得回憶的東西都沒有。
在胤礽怔愣間,太皇太後已經慢慢睜開了眼睛,目光緩緩轉向了他,頓了一下,微擡起了手,胤礽連忙回握住她的手,關切道:“烏庫瑪嬷,您醒了,您還好吧?我去給您叫太醫進來。”
“別,”太皇太後微搖了搖頭,制止住了他的動作:“我沒事了,你留下來陪我說說話,別叫那些太醫進來,我看着他們煩。”
胤礽乖巧地點了頭,在太皇太後的示意下,扶着她半坐了起來,在她身後塞了個軟枕讓她靠着,太皇太後拉着胤礽的手,一會兒笑,一會兒感嘆着,許久,才慢慢說道:“就這麽一眨眼的,保成也長大了。”
胤礽輕抿起唇,太皇太後撫了撫他的手背,又道:“本來還想看着你們這些小輩娶媳婦再給我生玄孫的,可惜我怕是沒那個福氣等不到了。”
“不會的,”胤礽寬慰她:“烏庫瑪嬷好生歇息,慢慢調養身體,能好起來的。”
“你啊,也不用說這些漂亮話來安慰我,我自個的身體自個清楚,能活到這個歲數,該得到的也都得到了,我也該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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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庫瑪嬷……”胤礽突然就覺得,鼻子有些酸。
“保成啊,烏庫瑪嬷與你說句心裏話,當初你汗阿瑪立你做太子也有我的意思在裏頭,這些年,我看着你從那麽一點點大的娃娃長成現在這樣謙遜有禮進退得當的少年,烏庫瑪嬷心裏很安慰,你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從小就沒有娘,能這麽懂事當真是不容易,烏庫瑪嬷心疼你啊。”
胤礽垂下了眼:“有烏庫瑪嬷和汗阿瑪的教導,胤礽不敢放肆。”
“你是個懂事的好孩子,你汗阿瑪也是明君,大清在你們手裏會越來越好的,烏庫瑪嬷就算走也走得安心了,日後你要好好幫襯着你汗阿瑪,要跟你的那些哥哥弟弟們好生相處着,知道嗎?”
胤礽慢慢給太皇太後掖了掖被子,避重就輕地說着:“烏庫瑪嬷不會有事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太皇太後的話,他愧不敢當,曾經他連本該屬于他的皇位都沒有保住,何談讓大清越來越好,而這一次,他要做的事情,注定還是會讓他烏庫瑪嬷失望。
但是他別無選擇。
太皇太後又嘆着氣笑了笑,對胤礽眼裏流露出的執拗有些無可奈何。
沉默了一陣,胤礽緩緩問道:“烏庫瑪嬷,您還有什麽心願嗎?”
“心願?”太皇太後一怔,想了片刻,道:“我的心永遠都在那片大草原上,要說心願,若是能在那裏長眠,我這一生便再無憾事了。”
“烏庫瑪嬷是想回草原上去嗎?”
太皇太後不答,只是苦笑了笑,眼裏閃動着的迷戀之色卻是印證了胤礽的話,胤礽心下輕嘆,他汗阿瑪怕是不會同意吧。
“烏庫瑪嬷,能不能告訴我,為何您會如此喜歡那片草原?”
“那裏……是我的家啊,”太皇太後陷入回憶之中,緩緩說道:“草原的天永遠都是那麽藍,草也那麽綠,大家在一起總是歡笑着的,在草原上可以随心所欲地唱歌舞蹈,就連跑馬也像要飛起來了一樣。”
太皇太後已然老邁到渾濁的雙目此刻卻閃爍着動人的華光,曾經的記憶把她帶了回去,那裏有她最美好的年華,最無憂的歲月,是她出生長大唯一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
“那這宮裏呢?”
太皇太後又是一怔,半響過後輕拍了拍胤礽的手,嘆道:“以後……你便會明白的。”
即使坐擁天下,這皇城也永遠不過是将人禁锢于此的一座牢籠罷了,那些肆意和無拘無束的歲月是再也回不去了,越是高處便越是不勝寒,最終她面前這個她最為疼愛的曾孫也會用無數的面具把自己的本性隐藏把自己僞裝起來,她雖然心疼他卻也知道這是他唯一自保的方式,這是她幫不了他的,她連自己都幫不了。
胤礽輕點了點頭,道:“烏庫瑪嬷,您今個兒說了很多話了,先歇歇吧?”
“好,好。”太皇太後的臉上也确實露出了疲态,只是說了一會兒話便覺得身子有些吃不消了。
簾子被人撩了起來,赫舍裏氏端了個盆緩步走進來,在床榻前跪了下去,小聲道:“太皇太後,讓奴才給您擦擦身子吧?”
胤礽扶着太皇太後躺了下去,對赫舍裏氏道:“勞煩姨娘了。”之後便出了門去回避。
半個時辰後,赫舍裏氏出來時,胤礽正靠在殿外走廊的欄杆邊看着院子裏的雪景發着呆。
赫舍裏氏猶豫一陣走了上前去,胤礽回過神,轉頭沖她笑了笑:“烏庫瑪嬷睡着了嗎?”
“已經睡了。”
胤礽點頭:“這些日子多虧了姨娘在伺候烏庫瑪嬷,着實是辛苦了。”
因為身體失禁幾乎是醜态畢露,太皇太後并不願意讓下頭的那些奴才近身伺候,赫舍裏氏是除了淑惠長公主和蘇麻喇姑外唯一一個被她認可的人,所以身為貴人的赫舍裏氏卻是在慈寧宮裏做起這些粗使下人做的活,不過她倒也是盡心盡責,不僅是胤礽,康熙自然也看在眼裏。
“能伺候太皇太後是我的福分,太子爺,您方才是不是與太皇太後說了許久的話?”
“是啊……”
赫舍裏氏一陣唏噓,捏着帕子抹了抹微紅的眼睛,嘆道:“看太皇太後這樣,我心裏也着實是不好受……”
他們都知道,太皇太後怕是拖不過這個冬了,而她今日反常的能很清晰地與胤礽說這麽多話,其實怕也不過是所謂回光返照而已。
倆人同時沉默了下去,赫舍裏氏又回了房裏去伺候太皇太後,而胤礽擡頭看了看天邊這冬日裏顯得分外慘淡的太陽,眼睛又一次被刺痛了。
“太子爺。”
不期然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胤礽偏過頭,來的是胤禔。
平複住心緒,胤礽勉強擠出個笑臉:“大哥可是來探望烏庫瑪嬷的?不過現下烏庫瑪嬷睡下了,你怕是白跑一趟了。”
“無妨,我在這等等便是,等一會兒烏庫瑪嬷醒了再進去請安。”
胤禔走上前來,胤礽站得位置是在偏僻的角落處,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于是他便大着膽子轉到了胤礽的正前方,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一手撫上了他的臉:“你眼睛紅了?”
胤礽愣了愣,在胤禔以為他要斥責人正準備收回手的時候,他卻是緩緩說道:“大哥,你能不能背過身去?”
胤禔想問為什麽,不過他卻是極少看到面前這般眼中帶着哀思的胤礽,于是便也沒有拒絕他轉過了身,而胤礽的額頭便這麽抵上了他的肩背。
胤禔想轉頭,胤礽按了按他的手胳膊:“別動,就這樣就可以了。”
沉默了一陣,胤禔慢慢問道:“保成……烏庫瑪嬷這樣,你很傷心嗎?”
胤礽的眼睛在他的肩上蹭了蹭,沒有聲響。
太皇太後走了,從此他面對的所有人,都要戴上不同的面具,他心裏存着的最後一點溫情,也跟着走了。
“保成,你不要難過。”胤禔笨拙地安慰,實則他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而他也很清楚,胤礽其實并不需要他的安慰。
只是他仍然很慶幸,至少在這一刻,胤礽是需要他給予依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