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朱砂

那是一種與死亡不相襯的美麗,因蒼白卸去所有修飾,反而真實。

像塞落滿嘴新鮮的楊梅,嚼不開,又來不及咽下,只得往外找出路,夜莺的唇上,挂着涔涔紅漿。

餘夜昇三步踱過來,掰他的嘴。

裏頭黏膩腥滑,血肉一片。

血水滾下來,弄髒餘夜昇的手,他斂眉,方羅帕一時無從找起,想來是昨夜倒錯,不知丢到哪裏。

“張嘴!”滿手血腥,餘夜昇暴虐地撬夜莺的牙。

一截斷掉的調羹柄血淋淋的掉出來,餘夜昇心驚,他藏了這樣鋒利的東西,竟然用來對付自己。

“阿三!”餘夜昇連叫了好幾聲,才把阿三的魂從夜莺身上拽回來,“去叫車!”餘夜昇突然不高興阿三看夜莺的眼神,不是厭恨,遠比厭恨更焦灼,說不清是什麽。

連帶他也一起恨上懷裏奄奄一息的夜莺,為他輕而易舉地讓自家兄弟淪為蠢貨,為他臨到瀕死還要帶着一副美麗的皮相,到他面前晃一晃,留下點印象。

幹脆弄死他罷,餘夜昇想,成全他,毀了他,一了百了,一筆勾銷。

“哥……阿哥……”夜莺張嘴,含糊不清叫了一聲。

餘夜昇懵了,一只透着死氣的手,冰涼涼攀到他的面上,夜莺用看前世情人的眼光,濕潤的,倔強的,長久把他凝望:“阿哥……”他艱澀嗚咽,“疼……我疼……”

人人喊他阿哥,餘夜昇卻在夜莺單調的重複中聽出愛恨癡纏。

“知道疼,為什麽還做傻事?”

夜莺不答,尤似彌留之際,戀戀不舍:“阿哥,我冷,你抱抱我,抱抱我……”

“哥,我要死了,我的枕頭底下封了十二塊銀元,幹淨的,你去取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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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埋我的時候,不要草席,草席有蟲,咬人,疼……”

“哥,我不想走,我走了,你怎麽辦?誰來陪你……”

一聲“阿哥”,剪刀一般剖開一肚壞心腸,黑心又搏動。

這會兒他倒不鄙夷污髒腥臭了,由得夜莺将血做朱砂,染紅他心口青白的長袍:“你不會死的。”他好似活閻王,能斷生死,“我不叫你死,你就不會死。”

人是餘夜昇親自抱到車上的,阿三過來接手,他沒讓。出門,直奔山東路麥家圈最好的西醫醫院。到底沒死成,養足半個月,又是莺聲婉轉的一只伶俐小鳥。

夜莺能說話後,餘夜昇來看過兩次,一句沒提當日的事,只當他真的死過一回,重獲新生。

出院那天,恰逢文明先生段岚峯過世一月,他是知名人,演員,新影帝,演過《小玩意》和《亂世驚鴻》,滿街的瑤臺玉鳳和壽客,都是癡心人對他的惦念。

一隊穿青藍布衣黑長裙的少女捧着花經過,走得看不見影了,夜莺還在扒窗張望。

“你也喜歡段岚峯?”餘夜昇問他。

像是被喜歡兩個字驚了,夜莺低下頭:“知道,有客賞過兩張大光明的戲票,演的《楊春雪》,可惜是晚上……”一個晝伏夜出吃腿子飯的,哪有閑時光。

他露出難過的表情,嘴唇抿成一道縫,餘夜昇瞧見不喜歡,便要拿話刺他:“以後都不用可惜了,他死了……”

夜莺放在膝蓋頭上的手,縮成一小團:“聽說他是被別人亂刀砍死的?”

餘夜昇抓他的手,冰涼,顫抖:“怕了?”

“昇爺不怕?”

“你們那條街上,怎麽稱呼我的。”殺人魔王餘夜昇,手裏過的人命還少麽。

夜莺猛的擡頭,面頰上薄紅,看着像怕,又膽大包天:“昇爺相信因果輪回,天理昭昭嗎?”

他這副虎視眈眈的模樣倒是少見,餘夜昇覺得新鮮,偏過頭看他:“騙騙你們膽小的,要真有,我早該死了千千萬萬次了。”

夜莺提手來攔餘夜昇的嘴,不叫他說完,睫毛下黑釉一般的眼睛渾渾帶了露氣,水光滟潋:“別說那字。”

軟糯糯的指尖摁在唇峰上,一絲絲癢,沁骨頭的酥。

真情也罷,假意也好,餘夜昇揪下他的手,似吻非吻地擱在唇邊摩挲:“就算真的有,該我的命,千刀萬剮,我也等着。”

夜莺抽不回手,只得把頭扭開。

車子開過蘭心大戲院,《亂世驚鴻》的電影早已下映,海報仍高挂戲院上。

已故影帝段岚峯端正英俊的笑容,歷久彌新,宛若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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