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筵席
餘夜昇赴的是曹昌其的局,地方選的低調,在四馬路跑馬廳的爵祿飯店,一進去卻是別有洞天,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有商會的孔會長、糧業的方老板,着西裝衫,打領帶,面色光鮮紅潤。
他一個穿長布衫布鞋的流氓頭子乍進屋,交流聲便褪去了,拉椅聲稀疏三兩,有人站起來。
“餘先生來啦,快快,這裏坐,就等你了。”
曹昌其坐首席,邊上是餘夜昇,再過去一個座,老方的手上提着紫檀撺金絲的鳥籠,裏頭一只黃爪黑羽的八哥生得伶俐機靈,餘夜昇一落座,就沖他連喊數聲“恭喜發財”。
“稀奇!它平日難開金口,倒和餘先生有緣。”姓方的說恭維話。
要是不讨喜,怎麽會吃力帶到席上,但今朝餘夜昇高興:“是方先生馴得乖巧。”
曹昌其也跟着打趣起來:“老方,快些把你的馴鳥良方交出來,穆山如今也醉心玩鳥兒呢。”
“餘先生也喜歡養鳥。”姓方的不知曹局長話中有話,予餘夜昇傾囊相授,“說來簡單,選天資拔群,性格溫順易馴的,先用剪子修剔它的舌頭,再以香灰搓撚,萬不可喂飽,置于清淨處,叫它每日只聽你要它說的話,不月便能開口。”
只是人前一句“恭喜發財”,背後卻要受刑一般日月磋磨。
餘夜昇想,他是不會這麽對待他的小鳥的。
他的小夜莺,遠比這些畜生體貼。
怡情悅性的事敘罷,酒敬過兩輪,終于講到今天會面的重要事。
方老板面露苦悶,他是糧業大亨,今天來确實低姿态:“曹局你是知道的,現在什麽時局,莫說物資管控,老百姓家中揭不開鍋,就是我自己屋裏也是三餐米湯,那些暴民居然性命都不顧,把我家大門砸爛,還弄死我太太陪嫁的一只西施。”談到愛犬之過世,他如喪孝妣。
同為難兄難弟,孔會長由人及己,也趁勢憤憤:“豈止你,那些學生和工人,日日游行罷工,就差鬧上天了。”他有些迫切,急于仰仗更強大的力量,“曹局長,我們都是跟随大先生的人,您又是他一手提拔的得力幹将,我們喊您一聲曹大哥,求大哥為我們指條路。”
曹昌其與餘夜昇碰酒,臉上永遠一副彌勒模樣:“諸位,不是我曹某人不願相助,只是時下除了法租界,哪裏還輪得上我說話。”他也做苦惱狀搖頭,“前幾日日軍抓了幾個在英美租界起頭鬧事的,統統吊死曝屍,還責令我們查清這些人的身份,是否有組織。都是些流民,我上哪裏查去!”
衆人為曹昌其受日軍蒙難唏噓,紛紛恨起刁民,倒仿佛他們的死,才能給這世上帶來一點太平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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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昌其罷罷手,太息,又複一派悲天憫人的惋惜:“都是自己的同胞,算了,不說了。”
方老板還不作數,試探:“曹大哥,那大先生那邊有無示下……”
曹昌其目落杯中瓊漿,眸內粼粼含笑:“大先生何其繁忙,格點小事體,哪能好去打攪先生。”他放下杯,笑眼斜瞟身邊端坐之人,“要我說,這件事,何必舍近求遠。”
孔會長接領子,立刻轉風向,端起酒敬餘夜昇:“穆山兄,如能得穆山兄出面維護治安穩定,那真是再好不過。”
自古豪傑多英烈,不怕槍不怕刀,頭可斷血可流,可唯獨不願與流氓面碰面,擔心來不及慷慨就死于腌臜。重于泰山不難,怕就怕輕不過一片鴻毛。
學生、工人、暴民、義士,誰人不怕餘夜昇。
一勺糟溜魚片滑下喉舌,餘夜昇取過布巾擦嘴巴:“諸位看得起我餘某,是我餘某人的福氣。上有大先生為國,下有阿哥坐鎮,維護治安不敢當,我也就是守好自己底下的人,別給大家添亂子,安安分分度日子。”他湊近鳥籠,撚兩粒花生米逗籠中八哥,換來滿屋“恭喜發財”。
“世道艱難,餘某早有想法另謀他就。”餘夜昇抖開長衫,文雅起身,舉杯,挨個敬過桌上諸公,“日後若有發財的門道,還望諸位,不要忘了提攜餘某。”
三杯酒下肚,餘夜昇面泛紅光,腳下虛浮,他與曹昌其告罪,道是不勝酒力。又與方先生的鳥兒惜別,道他鳥經教的有趣,學回去正好調教調教屋裏廂的蠢東西。
他一走,衆人紛紛把曹昌其望住:“曹局長,你看這……”
杯中還餘一口酒,是方才商會孔會長來敬,餘夜昇未及咽下的。
曹昌其三指捏一盞小酒盅,悠悠晃動:“急什麽……”
他執酒,虛敬一杯,衆人不好拂意,各自舉杯。
這一杯,如人飲酒,滋味自知。
見所有人都喝了,他才笑笑放下酒:“能坐一桌酒席上喝酒的人散不掉。”警察局長氣定神閑,慈眉掩善目,“一天是這席面上的人,不幹了這杯,怎麽能讓他下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