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災禍

真的睡着了,夜裏,夜莺做了一場夢。

為什麽知道是夢?因為夢裏,小獅子來牽他的手。

“這有啥難,不就是擰旋子!”少年後翻下拱橋,躍出去,一個提神的旋,“是不是?一點不難,師弟你瞧我的!”

他的雙腳不斷在地上蹬起懸空,寬敞的黑布褲子和瘦條條肋骨凸出的身子,像天上的燕,飒踏的旋風。他漂亮的功夫和眼花缭亂的技巧,是他最不可一世的本錢。拿師傅的話說,這雙腿,天生武生的魂。

“哇呀!”夜莺吊着的心,随仆倒的人一起重重摔到地上,“師哥!!!”

小獅子的骨頭折了,武生的魂斷了,師傅變成吃人的獅子,要夜莺為那雙腿殉葬:“我讓你偷懶!讓你害人!”

鞭子抽在脊梁上火辣辣的疼,夜莺燙得身子都快燒成渣滓,但他不吭聲,該他受的,他害小獅子當不成腕兒。

“蠢貨!你倒是說句話啊!”眼瞧夜莺要被打死了,小獅子從床上滾下來,“求饒啊!給師傅磕頭!”他替他扛鞭子,摁他的頭往地上砸,一下、兩下、咚咚、咚咚……他磕一下,小獅子陪他磕一下。

“哥……阿哥……”夜莺揪着被子睜開眼,睫毛上濕漉漉的,迷迷蒙蒙好一會兒才看清,天光大亮,照在窗幔上一段晃晃的影,他往右摸,床上空蕩蕩,餘夜昇不在。

桌上擺着白粥醬菜,一小碟腐乳,放得太久,被晾得幹巴巴,僵硬的一坨,兩雙筷子一動未動,餘夜昇走得急,早飯也沒顧吃上。

夜莺不忙找他,坐下來,就着醬菜,小口喝光碗裏的粥,挑了一身新做的衫子,雲水藍色,天空一樣淨,他皮膚白,餘夜昇就喜歡他穿這樣清澈的顏色。全部收拾整齊,這才不緊不慢地往前頭走,一路上靜的出奇,除了樹梢頭上的鳥兒,一個人沒有。

隔着簾子,人都在客堂間聚着,老六和餘夜昇那幫兄弟都在,也不坐,一個個陰長臉,氣氛凝重地圍了半屋子,看不到餘夜昇,只透過布簾的縫,瞥見一雙鴉青的布鞋,他在呢。

屋裏比院裏還靜,石英鐘沉悶的滴答聲,驅走陽光留在身上绮麗的暖。陰暗的一隅,夜莺揉着麻木的腿,良久,終于有人沉不住氣。

“阿哥!不……不能去!”是結巴,吊起穿山虎似的眼睛,像串鞭炮要炸,“小日……日本給……給你送請帖……擺明沒安好心,你……你要是去了,一準……上他們的道!”

夜莺順餘夜昇的指尖往上瞟,果然,八仙桌上,叩了封黑紙白字的帖子,看不清內容,只依稀認出個燙金的形狀,圓的,不是日本旗上的紅日,倒像一朵小花。

老六跟着站出來,他人比結巴心眼細,考慮得也更多:“帖子都送到府上了……”他停了下,探餘夜昇的意思,“阿哥是怎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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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夜昇擡腕,叩了兩下桌面,點名:“阿三……”

也是一個陰頭,背光,沉沉傳來老三沙啞的嗓音:“弄堂口和後街都站人了,穿得像癟三……”老三的臉從陰影裏鑽出來,帶着點譏诮,唆腮幫,吐出口濃痰,“立得倒像憲兵隊。”

餘夜昇笑:“怪不得,近來永樂坊治安良好,夜裏連貓都不叫。”

又一個小個子擠上前:“媽的,十六鋪和楊樹浦碼頭都把日本兵守住了,每天兩班崗,連只赤佬(鬼)也不放過。”

“阿哥……”老六猶豫不決,“要不,你稱病吧……”

“是病總有好的一天,總不能裝一輩子。”餘夜昇眯着眼,不聲張,手在桌沿上叩。

結巴吃不準,越急話越磕絆:“阿……阿哥!這次……不一樣,死的是一個陸軍少佐!日本人……夜裏都……逮人了!又……又是在……我們的地盤上,小鬼子……這是……要……要拿你開刀啊!”

“租界裏有頭有臉的人物多了去了,他們的目的,不在我一個。”餘夜昇站起來,手在結巴肩膀上輕拍兩下,“既然收了請帖,就要守禮數。”

“阿哥!!!”堂中一片呼聲。

餘夜昇罷手,嘩動瞬息收止:“去要去,留也不能留。”他笑意內斂,目光深沉,像個做大哥的樣子,“阿三,告訴兄弟們,不要尋釁滋事,道上的生意能做做,不能做收,要返鄉的,我餘夜昇出鈔票。”

“老六,你去找大通洋行的朱先生,讓他代為購買兩張去寧波的船票,我從那裏轉長沙,經漢口,再到香港。”

全部吩咐妥當,餘夜昇挺直腰杆,負手而立,陡然回頭,卻是一副輕佻敗類的流氓相。

“聽說日本婆娘的膝蓋,軟得能當枕頭……”他笑,“我也去見識見識。”

男人們嘻嘻哈哈,陷入下流幻想。老六眼睛尖,瞥到簾子底下一雙腳,比娘們還細的腳踝,穿的卻是男人的鞋,他也笑:“阿哥要是不想去,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

他沖兄弟使了個眼色,遮擋後廳堂的舊布簾後頭,飄進一抹藍,夜莺像朵雲,被人揪到堂上。

餘夜昇看着夜莺,先是楞了愣,而後把臉沖向老六:“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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