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大刑
夜莺進來,像往烏雲團裏扔進一束光。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亮,平日裏不敢明着瞧,怕大哥不窩心,現下倒是時機。
他的皮膚哪能那麽白,腰身哪能那麽細,穿天水藍的長衫不像娼子,倒像是從一幀舊時光裏拓下來的小少爺,還有那一雙好眼,少年稚氣中缱绻的紅塵味,說不是婊子,誰信?他是他們大哥養的相公,關起門,睡一個被窩,夜夜摟在一起。怎麽睡的?喉結滾動,心裏、身上,仿佛沾了一身四月豔光下的楊絮,奇癢無比。
也像……男人抱女人一樣那麽睡的嗎?
星捧月的目光追着夜莺,可他誰都不斜,只定定看餘夜昇,他的目光卷卷,一身藍衣罩身,淡泊如雲,既不慌張,也不畏懼,只盈盈的,靜靜的,望他,像滿屋子的男人,他在乎的只有他。
餘夜昇看懂了,懂了之後又驚,他把他馴服了,可他也牽動他的神經。
“什麽意思?”餘夜昇把眼睛從夜莺身上挪開。
老六沒有回答,沖夜莺很客氣地笑了笑,輕聲細氣地問他:“剛來的時候,你和老三打過一架,對吧?”
夜莺點點頭,當天在場的不少人都見了,他們動過手。
“你學過功夫?”
夜莺搖搖頭,老六便笑。那抹笑很輕,十分篤定,是看下賤人的輕蔑,他笑的時候不看夜莺,卻用那種輕蔑和篤定往自個兒兄弟眼前掃,男人們一目了然的表情啊,他能學什麽功夫,伺候男人的功夫呗。
眉頭擰出個川,餘夜昇從斜飛的眉宇下盯老六,他的親切是狡猾,是他發難前一貫的手段,夜莺勢必有痛腳遭他拿捏,只是到底是什麽呢?餘夜昇好奇,又隐約抗拒。
須臾的沉默,老六又為他的笑勁添了一把火:“你們說,你們三哥的本事怎麽樣?”
沒的說,不挑別的,光老三身上那股命帶的煞氣,哪個敢跟他拼。
“可有人不會功夫!”老六陡然拔聲,轉頭,蓄謀已久的,對夜莺亮出鋒芒,“只用一招,就差點要了阿三頭的命……”
霎時間,空氣凝結,有什麽涼飕飕的從腳底起,爬上天靈。炙熱的眼光凍得濃稠,僵冷,像凝固的柏油,從黑洞洞的眼眶裏,毒一樣漫出來。
Advertisement
餘夜昇一言不發,反是阿三開口:“他能要我的命?”仿佛受了多大的屈,阿三唾了口痰,蹬腿站起來,“是伊運道。”
老六笑得玩味:“前年碼頭上陳阿狗那麽多人圍你,上棍子,上砍刀,你可一點事兒沒有。”
餘夜昇挑眉,一拉長衫:“有話直說。”他是藏着後招的,今朝他作興不會放過夜莺。
果然,老六向他拱手:“阿哥,可還記得同肆會館那晚的事?”
老三眉毛一橫:“你今天是怎麽了?那事關這小子什麽幹系?!”
老六淡淡瞥了兄弟一眼,似同情,又可憐,還有些許瞧不起:“你白相過的那個影帝段岚峯……”他故意停在這裏,把那個亡故的名字拉長,确保夜莺聽去,“阿哥交代我辦的身後事。落葬那天,有個徽班唱戲的班主來送殡,哭着嚷着,說自己是段岚峯的師傅。”
講到這裏,夜莺的樣子明顯一蹙,餘夜昇發現了,沉住氣,叫老六:“接着講……”
“我好奇那大明星還唱過戲,就同老頭子多講了兩句,他告訴我,段岚峯還有個弟,可惜犯下大錯,挨了頓打,讓戲班轟出去。”老六明目張膽地瞧夜莺漂亮的臉蛋,“那小子長了張旦臉,倒學得一身武生的好本領,真算起來,要活到今天……”他像只狐貍,踱步,來到夜莺跟前,“就跟你……差不多年紀。”
“阿哥,我已經查到,死的那個日本陸軍少佐,那天也在同肆,和段岚峯一起。”那個污糟的,淫虐不堪的夜晚,餘夜昇和夜莺相識的最初。
厲喝聲,驚堂木一記:“你到底是誰?!”
夜莺依舊挺直一把脊背,卻不再看餘夜昇,他收了目光,前額的頭發長了,蓋下來,壓着眉,眉又貼着眼,變成一尊天水藍的雕像,他似乎不打算解釋,也沒有求饒的準備,完全任憑處置的不辯白:“你心裏既然定了,我是誰,不要緊了……”輕輕的,他不知對誰說。
“媽了個巴子!”這時候,結巴反倒不結巴了,他外號炸天響,不是沒有道理,眼前閃過一道刺眼的亮晃晃,“我弄死你個吃裏扒外的狗東西!”他揮刀,向夜莺的頭上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