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櫻子
冬天來了,能消遣的地方越發少了,鑒華苑裏卻更熱鬧了,燒得暖烘烘的屋子裏,泡着熱乎乎的好茶,随叫随到剛出鍋的菜肴,有嬌娘共飲,有戲子演繹上好的段子。
那一天,下了一層薄薄的雪,杜若告了個假,出門去城東的裁縫鋪裏做新棉襖,前日裏發現去年的舊棉襖已經磨破了一個小洞,在鑒華苑裏寧可省吃也不能省穿,穿着寒酸是大忌。
這件半舊的棉襖怕是不能再穿了,杜若包好了棉襖,打算送給街邊的乞丐,穿戴好便裹着風雪就出門了。
盡管鑒華苑裏人聲鼎沸好不熱鬧,大街上卻不見人的蹤影,連臨街的店鋪也虛掩着門以避風雪,只有杜若棉鞋踩在積雪上的聲音。
轉過一條街,刺骨的寒風中忽而聞到一股清新的花香,像是春天的味道,裹着風雪而來,卻見一家店鋪門窗打開,隐隐有香氣飄出,杜若擡頭一看招牌,卻是“金記脂粉鋪”。
原來這就是妝娘開的店,都道她家的胭脂水粉和別處不同,且聞這清香,果然與那世面上的俗香不同,想來也是價值不菲吧,姑且奢侈一回,試上一盒吧。想道這兒便進了門,卻不見人影,去哪兒了?
“救救我,冷…冷…”一聲微弱的呼救從櫃臺底下傳了出來。
杜若循聲望去,卻見妝娘倒在櫃臺下,渾身僵直如枯木一般,焦黃的手顫抖着伸向她,渙散的眼神透不出一絲生命的氣息。
“哎呀,怎麽弄成了這個樣子?”杜若驚呼一聲,四下看了看,并無人可幫忙,只得先關了門窗,将寒風暴雪擋在門外,又将自己包裹的舊棉襖蓋在她身上,強托着她将她扶進裏面的居家的房子。
妝娘很瘦,隔着棉襖也能感覺到身上一把骨頭,輕得幾乎沒有什麽重量,饒是杜若一介女流也能輕易扶起她。
妝娘的鋪面很精致,可裏間居間卻簡陋得可怕,除了一張床,什麽都沒有,杜若不可置信地四處看看,确定并沒有別的房間了,才将妝娘扶上了鋪着薄綿被的床。
碰觸到了床才知道床上的鋪蓋她想象的還要薄,幾乎只是一個擺設罷了,一股潮黴的味道,也不知道多久沒用過了。
杜若将那薄得幾乎只是一層布的被子蓋在她身上,看着迷迷糊糊的妝娘無助地喚着“|冷…我冷…”
杜若嘆息着搖搖頭,也是一個可憐人,轉頭去廚房找木炭準備生一盆火去去寒氣。可在廚房尋了半天,別說木炭了,就連柴禾也沒見到一根。
這時杜若瞬間覺得一絲異樣湧上心頭,這個廚房一進來便覺得怪,卻說不出哪裏怪,現在才明白,這個廚房沒有一絲煙火氣,仿佛從來沒有生過火,更別說油鹽柴米醬醋茶了。
這個妝娘雖古怪了些,可到底是個凡人,難道從來不生火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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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轉回妝娘的卧房,見她裹在薄被裏瑟瑟發抖,不知如何是好。
“我冷…抱抱我,求你了…”妝娘木讷的眼神中滿是渴望。
杜若看着她那可怕的臉龐,伸出來的枯瘦的手,焦黃的皮膚,可怕又惡心,杜若本能地有些抗拒。
又不忍心就此扔下她不管,只得上前幫她掖了掖被角,準備去附近借些炭火,再燒點熱水,好歹是條命。
才要抽回手離開,妝娘那枯瘦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像是針紮一般,杜若慌忙想掙脫開來,卻覺得那只醜陋的手如一條蛇一般順着她的手腕纏了上來,纏住了她的胳膊,穿住了她的身體。
直勒得她透不過氣來,那滋味像是衙門裏滾釘板的刑法,又像幼年時掉進荊棘叢裏的感覺。千萬根針從全身各處刺穿她的身體,熱騰騰的血液翻滾着。
杜若的意識開始模糊起來,眼前浮現了琵琶的四弦六相二十四品,耳畔響起了蘇白腔調的吳侬軟語,依稀又是堂下賓客熙熙攘攘的樣子。都道生命最後的一刻會出現自己平日最常見的人和事,原來自己終其一生不過如此。
眼前的場景逐漸開始消散,朦胧中又仿佛走進了一片華麗的花海中,熱烈的芍藥、雍容的牡丹、馥郁的木樨……不同時節的花都開在了此處争奇鬥豔。
一眼清泉從花園的中間噴湧而出,好個清淨的所在。
時間放佛靜止了,萬念似乎也停止了,杜若覺得此刻無比寧靜,拿起泉水旁的竹筒舀起水來澆花,澆一株便叫着花兒的名字絮絮地說着閑話。
忽而見到牆角一抹不起眼的植物,不香不豔,渾身長滿了刺,既不似樹那般傲然獨立,也不似藤那般柔軟延綿,倔強地長在牆角,開出一朵朵白色的花,金黃的花蕊,淡綠的花萼,依舊滿是刺。
杜若舀起一竹筒的水,一邊澆一邊絮絮地說道:“你是金櫻子吧,長在這麽一個百花齊放的花園裏想來也沒人關注你,不過沒關系,我也一樣,也在一個萬紫千紅的大花園裏……”
“你是第一個叫出我名字的人。”白煙一晃,一名身穿雪白底子嫩黃掐牙衣裙的女子站在她眼前。
眼前的人面目姣好,身姿婀娜,帶着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之意,杜若并不吃驚,放佛這個世間的一切都是合理的,依舊笑着問道:“原來你叫金櫻子?我叫杜若。”
“杜若?原來也是一朵卑微的花。”金櫻子冷笑道。
“我不是花,我只是名字叫杜若而已。”杜若連忙解釋道:“我們院子裏的姐妹們全都是以花命名的,有夕顏、薔薇、芝蘭…….好多呢。”
“所以,我沒說錯呀,你也不過是一朵花,供人觀賞罷了,像你這樣的只怕也沒幾個人賞吧。”金櫻子的話一如她身上的刺一般尖銳。
“你說得對。”談及身份,杜若有些黯然,又忽而想起自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橫豎你我都是無人欣賞的,不如你留下來給我作伴吧。”這話雖是商量,可金櫻子的語氣卻是命令,不容置疑。
看着這滿園的安寧,杜若也忍不住要答應了,話還沒出口,一個熟悉又遙遠的聲音傳了過來:“若兒,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回去。”
原來是鈴蘭,從花園裏的井水裏飄搖而出,帶着一身水潤之氣,依舊是幼年時看見她的那般模樣,明豔動人,杜若有些欣喜,又有些委屈,叫了聲:“鈴蘭姐姐……”
“快走。”還不待她說什麽,鈴蘭重重地推了她一把,呵斥道。
杜若腳下一虛,跌倒下去,這一倒才驚覺腳下并沒有土地,不知方才自己是如何站立的,只知此刻如墜萬丈深淵,怎麽掉也掉不到底。
花園裏的嬌花嫩葉也幻化成了可怕的妖魔,呼呼地追來,杜若是不想再回到原本那個紙醉金迷的世界裏的,但此刻更怕被妖魔追上。
這一摔還不得粉身碎骨?杜若嘆息道。
身子猛地一沉,瞬間有些腳踏實地的感覺,真的覺得這個身體都支離破碎了,全身各處都不聽使喚。
這是哪裏,杜若腦子依舊昏昏沉沉,半晌不知身在何處,好不容易才努力睜開眼睛,一眼看到的是妝娘那張醜陋的臉,嘴角挂着絲絲鮮血,空洞的眼神裏滿是貪婪,陰測測地看着自己笑:“留下來吧。”
“不要,我不要,鈴蘭姐姐救我。”杜若不過全身傷痛,掙紮着一頭撞開了門撲進了風雪裏。
街市上依舊是不見人跡,看着風中飄搖的招牌,杜若才覺得真的重返人間了,再想到剛才向鈴蘭呼救,可鈴蘭都香消玉殒多少年了?再想想剛才那個可怕的夢,夢中發生了什麽,也不甚記得,只是潛意識裏隐隐覺得妝娘名叫金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