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鑒華苑
鑒華苑是一座大大的園林,亭臺樓閣,戲臺歌院俱全,西面是教坊司,東面是梨園,這裏便是銷金窟。
深秋的鑒華苑的深秋和春夏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內外也別是兩番天地。
杜若挑着燈籠,走在深秋安靜的鑒華苑裏,萬木顯得有些蕭條,一如她的人生,只是,花園猶且能等到春天,而她,大約是要蕭條一輩子了。
杜若輕嘆着,拿着噴壺澆灑着水,滋潤着幾乎枯葉落盡的花木。
草木稀疏處,忽而轉出一個人影來,遠看身姿袅娜,氣質淡然,頗有些遺世獨立的風姿,恍如谪仙,可是這園子裏許久都沒有這般靈氣的姑娘了,杜若舉起了燈籠,輕聲問道:“是誰?”
借着火光才隐隐看清那個人的面目,與遠觀不同的是,那個人面目焦黃,長滿了點點的黑疙瘩,乍一看倒像來自地獄的惡鬼。
饒是杜若這般閱人無數的,也不禁吓得倒退了一步,驚問道:“你是什麽人。”
“嚷嚷什麽,這是教坊司的紅菱姑娘請來的妝娘。”跟在身後的一個引路老嬷嬷不滿道,紅菱是現今教坊司裏最當紅的姑娘,誰也怠慢不起。
妝娘?杜若恍然想起今日許多丫頭婆子們說起過街市上的一樁奇事來,說的街角新開了一家胭脂水粉店,店主卻是一個孤身女子,一介女子獨身而立本就是奇事,更奇的事,那女子有一雙妙手,做出來的胭脂水粉與世面上的大不相同,輕、紅、薄、香,宛若天成佳品,那女子的化妝術亦是了得。
這胭脂水粉雖好,若落在尋常人手裏也不過是尋常佳品,可但凡被那妝娘使在手裏便是重塑容顏的神奇法寶了。姿色平平的女子,經她之手便能貌若天然,便是那歪瓜裂棗,經她裝飾一番亦能小有姿色。一旦上了妝,也不怕水洗汗流,時日不散妝。
更奇的是妝娘手中出了不少美人,可妝娘本人卻是奇醜無比,而且從不加掩飾,許多人猜測是因為她太醜了,所以一門心思地研習化妝,雖是化妝術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但還是化不好自己。
盡管妝娘有一雙妙手,但請她來化妝的人并不多,因為她要價也奇,請她化妝要先看眼緣,若不入眼,便是八臺大轎也請不動她,若是合了眼緣,也先不要價,只化半面的妝,再說出要價,若是應了,便化出一個完美的妝容,若是不應,妝娘也不多糾纏,扔下化了一半的妝便走,財力不足的也不敢輕易去請。
杜若一直以為世人所傳的醜不過是不美,沒想到果真是醜到如此地步,還如此詭異。
“怪哉,澆花難道不是春日的清晨,看着嬌花嫩葉,和着鳥鳴莺啼方是賞心悅目之事麽?你卻在這葉落殆盡的夜裏澆花,是何道理?”那妝娘不僅相貌醜陋,言語也頗有些挑釁的意思。
杜若卻也不介意,淡淡地說道:“花開滿枝頭的時候,多的是呵護它們的人,如今花葉凋零,無人側目,才是最需要澆水的時候。”
“來澆枯枝敗葉?真是一個古怪的人,想來便是梨園還是教坊司裏做陪襯的綠葉才會同命相憐惺惺相惜吧。”妝娘冷笑道,身後引路的婆子聽她說話造次,連忙扯了扯她的衣服,示意她別說了,妝娘感知到了觸碰,猛地一轉頭,橫眉冷對道:“別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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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婆子像是觸電一般縮回了手,心有餘悸。
杜若登時臉上就挂不住了,臉上依舊淡淡,心裏卻窘迫起來,她說得對,杜若不過是梨園裏一個尋常唱評彈的姑娘,連首席也做不上。杜若雖自幼十分努力,可資質尋常,技藝也不過是尋常,再加上這一張長相尋常的臉,她注定只能在臺上做陪襯。
雖然鑒華苑裏的王孫公子在此揮金如土,可能到她手上的那一部分總是微薄得可憐,她已經二十了,算來不小了,這個年紀的姑娘,長得漂亮的早已被意中人贖回去做妾室了,聰明伶俐的也甜言蜜語哄着貴人們打賞了不少,攢夠了錢為以後做打算了。像杜若這樣沒有品貌,也不夠伶俐的姑娘也不是沒有,現在唱評彈,再年長一點就教小女孩們唱評彈,更老一點就是做灑掃的婆子了。
妝娘轉過頭去,沖着杜若一笑,臉上的黑疙瘩扭成了一團,更加猙獰恐怖了:“啧啧,瞧瞧這眉毛淡雅卻無形,眼睛雖大卻無神,嘴唇小巧卻不水潤,臉蛋算是清秀,卻布滿了滄桑與憔悴,需要好好地化一化妝才是啊。”
“承蒙好意,不必了。”杜若拒絕了,鑒華苑裏有各種花樣的玩法,便是尋常的玩樂,什麽踏青郊游、宴結詩社、蕩秋千、鬥草,她都不參與,好像一直游離在這個世間外。
“這一次我不收錢的。”妝娘笑得詭異。
“多謝,還是不必了,女人不該太美的。”杜若不是沒有動心,腦子裏卻想起了這句話,便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
“這話若是那漂亮女子說說便也罷了,你若信了便是傻子,女人就是該貌美如花,更何況你身在此處本來就是以色侍人的,你若美過就不會忘記那滋味的,哪天想通了就來找我吧。”妝娘說完那句話飄飄然而去,那綽約的身姿讓人無法想象會配上那樣的一張臉。
杜若看着她的背影漸漸融入夜色中,不禁微微蹙起了眉頭。
女人不該太美的,這句話是十二年前西面教坊司裏的頭牌姑娘告訴她的。十二年前她剛剛被賣進梨園,現今的頭牌紅菱還不知道在哪兒,那年的頭牌是一個叫鈴蘭的女子。她長得很美,教坊司的姑娘們從來都是花紅柳綠的,可饒是如此豔俗也難掩她的美。
杜若記得初來乍到,她并不知道來到這裏意味着什麽,只知道這裏能吃飽,能穿上體面的衣服,雖然每天研習很久的琵琶,可相比挑水砍柴要輕松多了。
看着臺上那些描眉畫眼穿紅着綠的姐姐們唱着帝王将相、唱着才子佳人,看着臺下的富貴閑人打賞珠箔金钿、绫羅綢緞。
一日下了學,杜若在鑒華苑裏和年紀相仿的女孩們躲貓貓,一不留神就跑遠了,一頭穿進了教坊司裏。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鈴蘭,正在窗下梳妝,雪白的脂粉,粉紅的胭脂,還有那張看過一次就忘不了的臉。
杜若一直呆呆地看着,直到窗裏的人在手上蘸了些胭脂,伸出手來朝窗外的杜若眉心一點笑道:“呆丫頭,魂跑哪兒去了?”
杜若才回過神來,由衷地說道:“姐姐你真美。”
大約這樣的稱贊太多了,鈴蘭只是付之一笑,越發動人。
“我長大了也要像姐姐這麽美。”這是杜若見到鈴蘭後說的第二句話。
鈴蘭又是一笑:“女人是不該太美的。”
這句話杜若一直都記得,但時至今日又不禁懷疑起鈴蘭的話到底對不對了。
第二天,紅菱的哭聲驚動了這個教坊司,杜若也忍不住去看了熱鬧,卻被教坊司的鸨母擋在了門外。
紅菱的小丫頭卻在人群中間散播裏這樣的一條消息,據說是紅菱最終沒能付起妝娘要的價,妝娘扔下化了一半的紅菱走了。
紅菱原本相貌極好,經妝娘之手,畫出的那半張臉幾乎的驚為天人,可對比之下,沒畫的那半張就無法入眼了。紅妝卸了一晚上也沒卸掉,想畫另外半張,可化出來的效果依舊是高下立見,怕是這十來天沒法接客了。
只聽得那鸨母在房間裏焦躁地質問道:“那個妝娘到底要多少銀子?你幾時這般小氣起來,你知不知道你耽擱一天要少賺多少銀子?”
紅菱只是“嘤嘤”地哭,半晌說不出話來,那鸨母急了:“小祖宗,你倒是說呀,把那妝娘請來,媽媽我替你付了這一筆銀子行了吧。”
“可我真的不記得她要多少了?”紅菱仿佛不願意再提起這個事。
教坊司和梨園最是有故事的地方,這不過是一個小插曲,不消多時就會有更搶眼的故事發生,誰也不會放在心上。
杜若依舊是坐在離首席很遠的位置,繼續唱她的評彈,一文一文地攢着那點可憐的錢。
作者有話要說: 剛剛從藍翔進修回來,再挖個坑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