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子衿
我一向讨厭夏天,為何?冬天再冷,你可以穿得厚厚的,把自己裹成粽子也無所謂。可熱呢,你就算全脫了,也不見得涼快一丁點兒。紛紛擾擾。
山上卻依舊綠意正濃。我穿梭在綠林中,心情甚好。
溪水潺潺,那女子早已到來多時。
“公子?”見是我,她忙放下木棒站起身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連名字都取自《詩經》,跟鐘離毓果然是天造地設的。
“沒事沒事,你忙你的,我只是想跟姑娘聊聊天。”我道。
“哦”她蹲下身,繼續搗衣。風清,蘭香,此景倒讓我想起了詩佛的“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可此處并無蓮塘,也無漁舟,只有一浣女耳。
“聽姑娘說話,想必也出身書香門第吧,為何委身于此呢?”我忍不住問道。
她搗衣的動作頓了頓,停下手,只低着頭道:“家道中落,無可奈何,女子一生的依靠,只得是男人。縱然學富五車,又不能跟男人一樣考取功名。”
“常言道文人窮而後工,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又如文姬,若無親身經歷,又怎寫得出纏綿悱恻的《胡笳十八拍》?有的人,雖生于憂患,卻死于安樂。然而有的人,生于憂患,死亦憂患。人的命是上天注定的,我們無法改變,只能順其自然,使自己活得更好。”我道。
“我并不想學文姬,縱然名垂千古又如何,夜深人靜時不還得忍受與骨肉分別之痛。”她笑道。
“有時我真不明白,我們人活在這世上究竟是為了什麽。”我嘆口氣道。
“或許是為了尋找一個答案罷!”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她仍默然搗衣,如一朵水蓮花,袅袅婷婷舉于碧池。怕風吹之,畏雨打之,只願她,安穩如年。
我坐在一旁,悠悠問道:“青青可有過‘思遠道’之事?”
她粲然一笑,這笑又漸漸隐沒,逐漸化為泡影,帶着幾分傷感道:“或許曾有過吧,在未出嫁之前。現在,卻是天各一方,再無相見之日了。”
“哦”
“那你呢,可曾夢到過別家姑娘?”她也是個毫不吃虧的人,問道。
“呃,姑娘倒是夢見過,還夢過許多次。只是我既不認識她,又不明白此中真意。”我道。
“冥冥之中自有姻緣巧合,急不得。”她掩唇笑道。
“嗯”
還未進門,便被人攔了去路。“幹什麽去了?”雲裳挑眉問道。
“娘子莫疑,為夫尋故友一聚,絕無二心。”我好生安慰道。
“去死吧!”他推開我,滿臉通紅地進屋了。
“雲裳,喂……”我忙跟過去,“我是說真的,去玢山找上回我們見過的那個姑娘聊天。”
“你沒事找她幹嘛?”他問道。
“如此才女卻被塵世玷污,心裏不免遺憾,便想找她聊聊。”我如實道。
“瞎操心”
“話說回來,我們出來多久了?”
“四個多月吧,怎麽了?”
“噢”突然,很想家了。其實這也不難,只是我沒臉回去見他們了。說好的出去找媳婦,結果媳婦沒找着,跟別人跑了。說出去也太丢人了。
我又夢到了那個女子,如蘭般的女子。可畫面一轉,看到的卻是那個纏綿床榻的少年。他手中拿着一塊糕點,眼中帶着希冀懇求道:“我給你糕點吃,我們便做朋友好嗎?”
縱然害怕,我卻點了點頭。我突然很想擁抱這個蒼白的少年,告訴他,還有我。可是,他卻狠狠地将糕點扔過來,差點砸破我的頭。我愕然望他,他沖我吼道:“你走,你走!我不認識你,我沒有朋友!”說到最後,他竟哭了,眼淚一滴滴落下,變成了長長的詩句,一直蔓延到我腳下。
畫面急劇變化,他又變成了那個孱弱的少年。他提筆在費力地寫着字,左手扶着右手手腕,極認真,極費力地寫,一筆一劃。我在一邊幫他踩着紙緣防止被風吹跑,雖然看不懂他寫的什麽,心裏卻極為高興。寫到最後一筆時,他的手驀然一抖,筆從手中掉落,豆大的墨染壞了一個即将完成的好字。也染黑的我的世界……
我從黑夜中醒來,黑色的眼睛,卻找不到光明。
蹑手蹑腳地披衣下床,尋了個僻靜處,蹲下,蜷縮着身子,壓抑地抽泣,漸漸地放大聲音,用手抓着長發,嘴裏喊着,那個早已健忘的名字。
瑾瑜,葉瑾瑜。
怎麽事情變成了這般模樣,完全不給人接受的機會。
他是我一生中第一個朋友,以後也不會有這樣的朋友了……
覆水難收的是千帆過盡的蒼涼,念念不忘的是紅顏不再的悲哀。
那我,究竟扮演的,是什麽角色?
如若從沒有來過,該有多好。
第二天醒來,眼圈泛着淡青色,不知道的還以為被人打了。我将手伸進銅盆,倏然瞥見自己睡眼惺忪的面容,這是一張未經世事,幹淨無塵的臉,可是內心,卻早已不是原來的心了。
賭氣似的将水攪和亂了,随便抹了把臉便去梳頭發。
信步下樓,雲裳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幹什麽呢,搗騰半天,學姑娘家梳妝打扮呢!”
提起筷子吃飯,不理他。
“怎麽,今天心情不好?”他湊近我問道。
“邊兒去,少爺餓了。”我推開他正色道。也不知道他哪兒來的錢,這些日子我分文未掏過。
“琉公子好大的脾氣”他給我夾了筷菜賠笑道。
我喝了口酒,眼不斜視,極其文雅。突然想起鐘離毓的吃相來。雖說他平時也文質彬彬得很,卻只是表面功夫而已。外人在時裝得跟王公貴族似的,一旦一家人吃飯時,那便是不要形象了。用他的話說便是“吃飽就行,形象又不能填肚子。”,也怨不得他每次都被長老罵。
“嗳,小二,怎麽覺得今天比往日熱鬧呀,發生什麽事了?”我攔住一個小二問道。
“哎呦,客官您是不知,這一夜間,一個十歲的小孩被封為狀元郎,這在大慶是前所未有之事。現在市井議論紛紛,都炸開鍋了。”小二斟滿酒道,“我大慶人才輩出,是大慶之福呀!”
“好,下去吧!”我面不改色,卻在想着這神童究竟是何人。
“聽說沒,據說那孩子是靠對對子得來的狀元。”聽對面桌的談論起來,耳朵也不免不聽使喚了。那大漢挺着發福的肚皮,吃得不亦樂乎。
“說來聽聽”瘦得跟蘆柴棒似的高個子問道。
“扶綏的特色小吃,白玉盤,知道不,名字還是先帝親自取的。雖說是一大圓餅而已,可那香飄十裏,香糯軟酥,嘗一口,便能叫你勾了魂兒。”
“當然知道,可這跟對子有什麽關系?”
“這你就不懂了吧!”胖子喝口酒,洋洋自得道,“這白玉盤,人人愛吃,皇帝也不例外。皇帝帶随從微服私訪,去吃白玉盤。飯間不免談天說地起來,說起曹植七步成詩,不愧有八鬥之才。這時,一個人站了起來,說什麽‘七步成詩有什麽了不起,我只需三步’”
“就是那孩子?”蘆柴棒問道。
“可不是。皇帝一見是個孩子,便也不怎麽在意,只是對那孩子說:‘說大話可不是光彩事,小兄弟如此不屑,想必是有真才實學,我便考考你,能否對得上我的對子’皇帝便說了:‘管鮑相知,能交忘形膠漆友’那孩子不假思索,便道:‘藺廉有隙,終對刎頸死生交。’”
“後來怎麽着了?”
“皇帝自知小瞧人了,便對那孩子賠禮道歉,可那孩子也得理不饒人,非讓皇上對他的對子才肯罷休。”
“什麽對子?”
“我俄人,騎奇馬,張長弓,單戈成戰,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那大漢邊吃菜邊道,“這對子可把皇帝難住了,差點下不來臺。”
“後來怎樣?”
“被他的随從對了上來。‘
爾人你,僞為人,裘求衣,合手即拏,魑魅魍魎四小鬼,鬼鬼在邊。’”
“對得好!”
“皇帝一回宮,便下了一道旨意,今年的狀元郎就這麽定了。”
“還沒考試,狀元就定了,這得傷多少學子的心呀!”蘆柴棒嘆息道。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說起這神童,我倒想起那二十年前桐城的神童了。”
聽到這兒,我不免認真起來。
“據說于蘋笙一歲讀《詩經》,兩歲讀《論語》,三歲觀百家,四歲通古今,五歲文章成。如此人才,千古未有。”
“可結果還不是弄得家敗人亡?現在也不知是死了還是在哪兒茍且偷生。”
“對啊,讀書再厲害有什麽用,還不如回家生孩子,還不至于斷子絕孫。”那大漢也附和着大笑起來。
那笑聲極其刺耳,聽得人渾身不舒服。我猛地站起來,板凳也倒了,雲裳想攔我,沒攔住。我握拳走過去,一把掀了他們的桌子,他們适時往後一仰,避開了滾燙的湯汁,碗碟杯壺碎了一地,狼藉一片。
“你想幹嘛,光天化日的,想打架!”那大漢噌地站起來,捋起袖子道。
“你給我嘴巴放幹淨點兒,不然休怪我!”我揪住他的衣領惡狠狠道。我想我此刻的神情一定很可怕,不然怎麽會把八尺的男兒吓得跟小貓似的唯唯諾諾,不敢反駁半個字。後來雲裳告訴我,當時的我可以用四個字概括——地獄閻羅。
趕跑那倆人後,我發現四周眼睛齊刷刷地看着我,我看向他們時,他們卻像沒事人一樣忙低下頭該幹啥幹啥,看來我把他們吓得不輕。
“那于神童跟你什麽關系,犯得着這樣麽?”雲裳小聲道。
“于蘋笙他是……”話到嘴邊,又立即意識到什麽似的,咽了回去,我憑什麽告訴他這麽多?“總之,我不允許別人玷污他!”
因為,他是我哥。
“好吧,菜都涼了,小二,換一桌。”他道。我感覺到,他生氣了。
我沒空搭理他,我想的卻是,恐怕杜若的狀元夢要破了。雖說他從未想過這個,可寒窗十年,還沒考試,狀元之位便被人捷足先登,也實在是有失公平。可轉念一想,依杜若的性子,在官場也混不了多久,還不如撿個閑散小官,去造福一方百姓,也不失為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