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青青
其實并不是只有悲劇才能讓人刻骨銘心,悲劇雖能叫人黯然銷魂,卻難知人心,不解世事。豈知,只有笑着哭,才是真正的銘記。人在世間已是不易,又何必再給自己套上枷鎖?
鐵馬金戈潇滿路,一身煙雨為誰覆?道是人間重晚晴,卻把相思風雨中。
醒來時,腦子裏只盤繞着一個字——疼。渾身疼,尤其是後面……我絕對是喝懵了,不然怎會半推半就地失了身。我這次,果然是來錯了,不但被人騙了,還丢了清白。雖然我不是什麽黃花閨女,我卻不能自已地怨恨自己,這下,我真的成了斷袖了。
“你……你別哭,我會對你負責的。”他似乎吓了一跳,急促道。
我背對着他,眼淚無聲無息,哽哽咽咽。我猛然發現,我真的,什麽都沒了,連心,也沒了。
他從後面,抱住我的身子,聲音如黃葉落地,低低的。“其實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喜歡上你了。我真的,很喜歡你……”
我轉身看他,他猝不及防,眼中盡是驚愕。我喜歡那雙眼,清透無塵,如上好的未雕琢的玉。鳳眼半彎藏琥珀,清風無故動漣漪。轉眄秀色照今古,直嘆二妃不比今。
我默然望他,心想,事已如此,亦已焉哉!
他咧嘴一笑,從床腳拿了個東西,背對着我抹呀抹的,磨叽了半天,緩緩轉過頭。“看好了”
鉛華洗淨,荷花羞顏。肌理凝瑩玉勻香,芳芷蘭溪秋水心。其貌似三秋玉桂,其豔如霞染春桃,其神比月照寒宮,其質過漱玉清桐。人間難尋并雙人,瑤池亦羞不二天。
“這是你真正的臉麽?”
“那是當然,只因某些緣故,不得不以假面示人。”他拿着我的手摸摸自己的臉道。
嫩滑無比,應是真容。
“這下放心了吧,小爺才不是醜八怪。”
雖說人不可貌相,可我,卻喜歡上了這臉。
“雲裳,你若去賣豆腐,估計會成為扶綏首富。”
“好啊,我去賣豆腐,那你就學文君當垆賣酒。”
可惜,我沒賣成酒,倒把自己賣了……
“你到底是誰?”我把臉別過去,淡淡道。
他挑起我鬓角的發絲,指尖轉着圈圈,撓得我脖頸癢癢的。他故意在我耳邊呵氣道:“時間到了你就知道了”說完,手又開始不規矩地攀上我的鎖骨,撫摸着。
我一把打開他的手,怒道:“你能不能別這麽色!”
“我喜歡你的身子,這有何不妥?”他癟嘴道。
我頓時語塞,只覺得有成群的烏鴉從腦門飛過。他喜歡我的身子,正如我喜歡他的臉般。我們只是各取所需,誰也不欠誰。夢醒了,不過一場風花雪月而已。只是,卻無關情愛。
想到這兒,我環住他,手□□他的墨發,沿着他的下颚,緩緩地移動,吻着他的唇。他微微一愣,更加緊緊地抱着我,抱得我很疼,很疼。
也許,是心疼……
來豐士幾天了。玢山已經空了,我也不知道娥皇到底去哪兒了。那個什麽李長庚,早不知道去哪兒了,估計成仙了,看他仙風道骨的。這幾天我悶悶不樂的,也不知為何。
只是雲裳,對我是越發地好,我甚至懷疑,一旦厭倦我了,又會是什麽樣子。
夏末,烈日也溫柔了不少,涼風習習,仍聽得到樹葉婆娑起舞之聲。我撿起一片被風吹落的葉,百般感慨。
我想家了,真的。此時,鐘離毓在做什麽呢?無邪公子又寫小說了嗎?雖然他寫的小說很多,但我唯一喜歡的是《浮沉》——浮沉一世,皆自于心。我們何嘗沒被命運玩弄過,何嘗,沒有浮沉過?
然而,我卻覺得,人更像蜉蝣,朝生暮死,若昙花一現,驚鴻一瞥。然則,縱然轉瞬即逝,也是一種永恒的美。我們無法為命運添抹色彩,但我們可以讓自己活得更精彩。
“采蓮南塘上,風吹荷葉動。舟兒蕩水面,蓮子清如水……”悠揚的歌聲傳來,我不免豎起了耳朵。
此聲雖無加工潤色,卻精巧得很,若山谷之風,梅雨之絮,道不盡煙草淼淼思千重,寫不完木葉蕭蕭畫箋人。
此曲天上也應無,全憑兒女紅巾袖。
“過去看看”雲裳拉着我就走。
我覺得別扭,甩了幾次,沒甩掉,只好任由他牽着。
我們去的地方是一處人煙稀少的小山,只因那裏風景好,便想一觀。聽了這歌聲,才知山上還有人家。
溪水潺潺,搗衣聲不絕于耳,和着歌聲,竟覺十分悅耳。
似乎感應到有外人來,那女子吓了一跳,斷了歌聲,後退了幾步,警惕地看着我們。
一身粗布麻衣,頭帶紅巾,看其眉眼清秀,怯怯生生,看樣子年紀還小。
“姑娘莫怕,我等今日上山游玩,無意間聽到姑娘歌聲,便尋了過來。”我斯文道。不自覺地甩掉了他的手。
“哦”那女子認真打量了我們一下,放下心道,“二位公子莫怪,這山上僅我們一戶,方才覺得驚訝。”
“在下琉璃,這位是我的朋友雲裳。聽姑娘方才唱的曲子,便知姑娘也有幾分才情。在下雖不才,卻喜歡結交雅人。”我走過去道。
“叫公子笑話了,我夫家姓李,小名青青。”那女子道。
噗,已經嫁人了……
“是我們冒昧了,你跟你的夫君住在這山上?”雲裳又握住了我的手,因着袖子長,不易被人發覺,我才沒理會他。
“正是,夫君家境不如意,便只好在這山上砍柴度日。”她邊收拾衣服便道。
“哦”可惜了這般玲珑女子,卻陷溝渠之中。我不免遺憾起來。
“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二位公子請便。”李青青微點頭道。
“好”我目送她離去。
“看什麽看,還沒我好看呢!”雲裳不滿道。
我瞪他一眼,道:“你是男的,跟女子吃什麽味兒。”
“我不吃味兒,我想吃你。”他色迷迷道。
“滾”我跺了他一腳,甩袖離去。
青青?這個名字極好。倒和鐘離毓是一對的,可惜了。我暗自偷笑。
暮色蒼茫,晚風徐徐,不免有些涼意。我裹緊了外衫,不耐煩道:“你到底走不走,難道想在山上過夜?”
雲裳回頭看看我,道:“別緊張,我不會真的吃你的。”
“滾”我臉一紅,差點露餡。
他的手不像尋常男子般溫暖,這般涼意,讓我想起了那蒼白如紙的少年。但是,我卻不舍得放開,這樣好像,更有安全感。
雲裳,于你,我到底算什麽?
是一時起意,還是……
星空低垂,月色明亮如鏡,連這花花草草也捎帶了朦胧之氣。
“我以前最喜歡一個人看星空,總覺得這時只有星星離我最近。但是,卻又感覺很遙遠,明明近在咫尺,我卻,怎麽也夠不到。”他的聲音聽着略嘶啞,讓我聽得心裏不免揪心的痛。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知道他。懂得他背後的痛。究竟是什麽事,什麽經歷,會讓他如此。我不敢問,我也沒有資格問。
微風拂過我的臉,帶起了鬓間長發,迷離了視線,我看見他走向我,笑眼盈盈,眼盛明月,剎那間,便失了神。
他向我伸出手,攤開手掌,只見幾只明燈似的小東西飄了起來,在草間徜徉。明黃色的,發着熱光,像提着燈籠的少女,婀娜多姿。在這些精靈的環繞下,他面如冠玉,烏發如瀑,恍惚不在人間。
我呆呆地望着他,不明所以。如若我是小姑娘,我一定會很欣喜。可是。我是男子,不能撫着胸口說什麽你好壞你好貼心之類的話。
他最近仿佛長高了,少年一般個子都長得快,不對,我也是少年,千年老妖似的少年……
他執我手,含笑凝視我。月光如雲似霧,我用一只眼,瞥見他發間的月光明媚無比。他吻我,極輕,極溫柔,像鵝毛般。
我忽地憶起他在我耳畔說喜歡我,“喜歡”這個詞太廣泛,我不敢太相信。喜歡花,喜歡草,這些都是喜歡,那麽,又有何分別?我不懂。沒有經歷過,我不敢說喜歡。未嘗走完一生,不能輕易言一輩子。
他溫柔地撫摸我,我嗅到青草的氣息,耳邊是蟲兒鳴叫,我想我要淪陷了,可是理智告訴我,還不能。
今夜的月光極耀眼,我看見他圓潤的汗滴落下,也覺得自己疼得不行。似乎每次一做這種事,都很疼。在那次之前,我從不知兩個男人也可以行房。可現在,卻也覺得毫無快意。
他吻着我的淚,舔着我的長睫,疼痛卻依然。我到底是在做什麽?我的腦子很亂,很亂……
我怕,這一切都消失得太快,太急。空谷裏若有若無的奇香,還未遇着尋香人,便悄然無聲地逝去。
竹籃打水,一場空夢無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