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你想睡覺嗎?
夜色之涼, 仿若人心。
甲板上糅雜着冰冷,船艙內卻簇燃着火熱。
暖氣籠罩着的內艙麻将桌上,周元正時不時嘻嘻哈哈一下, 然後給對面已經臉色發綠的饒書馨壓上一個順子,再出掉最後一張牌,“方塊四!”
他勾勾手指, “饒醫生……”
饒書馨攥着一手幾乎沒有出過的牌,将籌碼推過去,喉嚨微動, 澀聲道:“算了,我不打了。”
蘇銘炫輕佻一笑, 拉過她, 坐在她旁邊, “輸掉的籌碼我幫姐姐贏回來。”
他斂去笑意,擡眸冷冷看了一眼周元, 指關節敲了敲牌桌,“洗牌。”
周元莫名其妙, “你小子瞪我幹什麽?”
正洗着牌,裴知謹大步而入,他臉色陰沉, 眼底盡是數不盡的疲憊和無奈,不帶絲毫溫度。
甫他一進來,周身的氣場就如海覆之, 衆人嬉笑之聲戛然而止,紛紛側目而視。
而看到他那薄暮冥冥的目光之時,都不由提了一口氣,手中動作一頓。
幾個富家公子趕緊倉促起身, 把沙發給騰了出來。
裴知謹走到沙發邊上,徑直坐下,手 中一個銀晃晃的打火機在指間翻覆,連一個眼神都沒往牌桌這裏給過。
周元攥着一摞牌,一時間不記得發到誰了。
他坐得很裏面,都能聞到裴知謹身上那股淡淡的煙味。
他低聲道:“裴總這是吵架了?煙往死裏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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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銘炫斜睨不語,他瞥了一眼裴知謹身後,與身邊的饒書馨相視一眼,壓低了聲線,“倒數五秒,絕對在後面。”
幾秒鐘後,曲惜珊一言不發地走了進來,跟裴知謹隔着十萬八千裏的距離,然後坐在了他的對面。
饒書馨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這倆人剛才不是還親密相擁嗎?怎麽半個小時不到的時間,就成這死生不複相見的局面了?
牌桌上,大家動作都放緩了一些。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話語談笑并未再繼續。
宋炎一邊看着他心心念念的海雅灣港口擴建項目,一邊逡巡了一下衆人的臉色,只覺得自己面前那盆反季節的瓜都不香了。
曲惜珊看向窗外,縱使她極力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态度,也無法化解面前的這場尴尬。
回想起剛才,他落在頭頂的深沉一吻,如一個烙印般深深印刻在了心裏,可是面對他的提問,她猶豫了許久,最後居然說出了“不知道”三個字。
說完之後,她連她為什麽說“不知道”都不知道!
可她明明是知道的……
海風的涼,從夾縫逐漸漫延四散。
內心的熱,從心間緩慢灼燒簇燃。
算了,鑽研這個幹什麽。
有這閑工夫和鑽研的精神,怎麽不去做科研呢?全國104個科研機構最需要鑽牛角尖的人才了。
幾個人倉促打完一局牌,收拾了一下,便開始準備切生日蛋糕。
作為小蘇總,蘇銘炫的生日蛋糕的層數,是得掰着手指頭數的。
曲惜珊站在一側,看着蘇銘炫被簇擁着許願吹蠟燭,不由和饒書馨讨論起來這麽高的蛋糕該怎麽切。
燭光搖曳之中,差不多也将裴知謹忘在了一邊。
蘇銘炫人脈頗廣,請來的人也是足夠多,足以将這個七八層的大蛋糕瓜分殆盡。
待慶完生,也快将近十一點,游艇開始往碼頭開去,衆人歡暢一夜,也逐漸疲憊下來。
曲惜珊等了許久,然而一直到靠岸下船,裴知謹都再也沒有和她說一句話。
有可能,心死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回程的路上,饒書馨困頓至極,直接睡了一路,待到了家門口才被曲惜珊喊醒。
她迷迷糊糊地擺了擺手,拿上手包,踉跄着爬下車,然後忽然想到了什麽,回頭說道:“珊珊,你是不是跟裴總鬧別扭了?”
“……”
曲惜珊一愣,慌然看了一眼駕駛座上的男人,見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前方,回頭低聲道:“沒有,你趕緊下車。”
饒書馨揉了揉眼睛,“那我回家了,你到家給我發個微信。”
她說着就下了車,關門前又湊到曲惜珊旁邊補了一句,“其實……睡一覺就好了。”
她說完,淺笑一下,便轉身朝小區內走去。
“……”
車裏瞬間只剩下了尴尬。
曲惜珊怔怔看着前方,手心涔涔發汗,一想到饒書馨家距離自己家幾乎五十公裏的車程,她還要和這個男人獨處一個小時,就渾身上下不自在。
她揉了揉酸脹的前額,待發間淡淡的雪松後調順着手腕萦繞而至的時候,她忽然愣住了。
就在不久前,這裏有一個吻……
而接受這個吻之後,她居然還能若無其事,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坐上他的車,這簡直就是傳說中男女之間最純潔無瑕的友誼了!
她深吸一口氣,鼓了鼓腮幫子,垂下頭去。
待車子開上了道,看着周邊已經悄無人煙的主路,她聲音細若蚊蠅,“如果……我……”
如果我說我有心動,還來得及嗎?
一句話在心底反複斟酌,卻怎麽也潤色不好。
思緒亂如草荊,內心惶若驚鷺,腦海裏正極速思考着該怎麽圓說其詞,卻見裴知謹忽然調低了音樂聲。
他淡淡問道:“你想睡覺嗎?”
“……”
短短五個字,直接把原本正在搭建一個條件狀語從句的框架給完全擊破崩塌,連渣都不剩。
曲惜珊連如果都問不出來了,她腦子一片混亂,臉頰盛滿了緋紅,燒得她感覺整個人都處于一種退化到混沌大陸的狀态。
不懂就問。
現代社會都這麽直接的嗎?
二話不說先睡一覺?
如果睡覺就能解決問題的話還需要愛情做什麽?
再說了,睡覺這個問題,是不是有點為時尚早?
“我覺得,好像……”她迅速理了一下思緒,好整以暇道,“有點早……”
裴知謹微微皺了皺眉,他腳尖輕輕踩了踩剎車,盡量轉彎的時候順滑而過,然後手腹敲了敲方向盤,低聲道:“不早了,已經零點了,你睡一會兒,到了我喊你起來。”
平淡的陳述句落在曲惜珊的耳朵裏,只覺得像一個爆竹在耳膜正中央炸開了。
起初她只是在醞釀這句話是不是有另一種含義,但當她反複推敲而且無果之後,她就發現自己完完全全是在一廂情願地唱獨角戲。
人家只是單純地問她困不困而已,而她居然滿腦子都是睡他???
她一個連吻都沒接過的人,居然會大腦錯亂想到更高層次的問題上去。
所、以!
她心裏的那只愛情小火爐已經火速升溫到這種自我 爆炸的地步了?
她的選擇餘地已經到了“如果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一頭豬和一個裴知謹,那麽你選誰”的地步了?
曲惜珊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巴,看着面前平坦的道路,忽然覺得心裏堵得慌。
她怔了片刻,倏地偏頭看向窗外,自以為很自然地順了一下長發,慢吞吞道:“睡不着。”
見她語氣生澀無力,裴知謹眉頭一蹙,若有所思地睨了她一眼。
從他的角度看去,路燈透過低矮的車窗射進來,淡淡白色光暈籠罩在她的臉上,襯得她臉上那抹緋紅和羞赧更加惹眼。
他語氣淡然,帶了一絲幾不可查的慵懶譏诮,說道:“睡不着就不睡吧。”
她扯了一下嘴角,軟軟呼呼地吐納一氣,“噢……”
其實她已經很累了,連跟他硬怼的力氣都沒有。
只是在這種愈漸暧昧的環境下,她怎麽可能睡得着。
除非她能完全把旁邊這個精力強勁、血氣方剛的男人當成一尊雕像。
然而,她以為的不合時宜,再別人看來卻理所當然。
裴知謹輕輕嗤了一聲,聽上去淡然自若,反觀曲惜珊,倒是有一種犯了錯被發現的局促焦躁感。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手指緊了緊方向盤。
昏暗路燈下,他語氣平淡如水,“但如果你想睡的話,就直接睡吧。”
“…………”
兩邊道路上的樹早已凋零若骨,車內的杜桑香萦繞在鼻尖。
曲惜珊一愣,詫異地轉頭看了他一眼,在捕獲某種信號之後,又緩緩轉向前方大路。
如果自己沒看錯,她仿佛察覺到了身邊這個恣意矜貴的男人嘴角挂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原本心裏的空蕩,頃刻間被這句話給塞滿充盈,而準備多時的話語,到了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來。
兩個成年男女在深夜的對話,緊密圍繞“睡覺”這個詞而展開。
你用指甲蓋想都知道根本不是躺床上閉眼睛這麽簡單的靜止運動,而是另外一種可以颠覆生命的極限運動。
如果你想睡,就直接睡?
言外之意就是:我知道你想睡我,至于我想不想睡你,你知道的。
關鍵就是,他倆現在什麽關系???
連拉拉小手接個吻都沒有,話語之間就已經到這麽深的程度了?
這愛情價值觀堕落得太快!
曲惜珊眨了眨眼,将呆滞的目光收了回來,有些尴尬地清了一下嗓子,卡了半晌,才擠出來一個字:“好。”
待說完,她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
這一個“好”字,簡直就是給她堅守的最後防線一個致命的打擊。
好在裴知謹也并未再多說一句話,她壓抑着的情緒不由放松了下來。
直到車子停在白牆青瓦的小四合房前,她 才活躍了起來,“謝謝了裴總,改天我請你吃飯。”
她拿上包,正準備下車,就聽身後男人喊住她,“曲惜珊。”
她遽然回頭,正對上他的視線,“……?”
車內的杜桑香,随着音樂聲的起伏淡淡溢出。
裴知謹的胳膊輕輕搭在方向盤上,他嘴角微微一勾,淡淡道:“上床就別玩手機了。”
“……?”
“早點睡覺。”
“……”
曲惜珊愣在了那。
待仔細忖度回過神來的時候,暗綠色的車已然消失這海邊巷口的轉角處,只餘下輕輕的車尾氣和不遠處海浪翻湧而來的腥澀氣息。
良久,困倦襲來。
——現在是真的很想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