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後悔
“後悔?”
“不。”
“真不後悔?”
“真。”
“完全沒有悔意?”
“是。”
“可知你的大罪?”
“不偷不搶不賭不淫不恨不妒不悔不怨,何罪之有?”
“你表面乖巧溫順,內心桀骜不馴,不是不做,而是沒機會。”
“做夢不犯罪。此時此刻,我的身體已經死透。為什麽我的意識還在?為什麽你的聲音會出現?我已經死了,請你離開。”
“如此強硬的态度,是乖巧溫順之人能有的?”
“我已經死了,只有這看不到摸不着的意識,稱不上人。”
“很高興自己終于死了?”
“……”
“……你可知,世界上最大的罪是什麽?”
“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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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大的罪過是不作為、無所為。”
“我自小追求完美,無法忍受殘缺。自知殘缺,便不再努力。當米蟲,不過順天意。”
“順天意?為使你回歸本心,上天賜于你多少機會?你又浪費多少機會?”
“本心不曾失落,談何回歸?我沒本事抓住機會,也沒本事創造機會,既然不如他人,又何必與他人相争。”
“言不由衷!你的讓,不是你不屑?!”
“過分清高自傲卻沒真憑實學是我年幼時的最大愚昧。所幸我及時随俗入俗,短暫的一生縱不得意,卻也不致辛苦。”
“将本心龜縮,消極避世,無所為甚至不作為就是你最大的罪過!就因為你的不作為,有些人有些事……”
“……我沒罪!”
“可有悔?”
“……”
“你的心裏什麽都清楚,不過嘴硬而已。須知:生時萬事不努力,死後萬事不如意!你想死,死了。不過……,你死時最大的心願是消失于世,甚至有魂飛魄散之意。那麽,作為不作為的懲罰,為贖你的罪,神,賜于你罰:擁不死身,行不凡事!”
“這是恩賜,不是神罰,我不需要!”
“賜你一空間一圓珠,如果你還清罪惡,此珠會變成赤果,吃下後可滿足你心中所願。你,好……”
無法辨別男女的神的聲音消失許久後,墨梨的意識漸漸産生一種被禁锢的感覺,幾經探觸後,她知道,她的身體回來了,或者說她的意識回歸了肉體。很溫暖,就像嬰兒在母體般舒服。輕輕的,柔柔的,全身的毛孔都在自由的呼吸,這是……生命力,是活着的證明。
墨梨有些手足無措,活回來,從來不是她的願望。人類自诩為萬物之靈,會思考有智慧,在墨梨看來,這也正是人的缺陷所在。會思考就會反複追究過去,有智慧就會忠實記錄過去。她厭惡過去,過去會以最忠誠的步伐在一天天增加,而她深陷在過去的深淵裏,沒有明天。不知多少年前,墨梨的生命就只剩下一件事:等待死亡。她從來不希望永生,她想要煙消雲散,無所思無所想無生命無存在,那才是宇宙間最大的自由!
雙手握緊拳頭,好一會兒才松開。墨梨睜開眼,看到沒及下巴的奶白色液體。她半躺在一方溫暖的池水中,身無一物。擡起右手撫向脖子,那裏光滑細膩,沒有任何疤痕。身體,感覺還是原本的身體,只不過……。墨梨捏捏自己滑如凝脂的臉蛋,摸摸嫩如水蔥的十指,心中難辯悲喜。
起身環顧,周圍約有近百畝青青綠草,正前方五十米處,是一幢兩層三間的房屋。那房子……,墨梨的心開始劇烈地亂跳,一腳跨出水池,就這麽光身赤腳飛奔向前!
草葉劃破稚嫩的肌膚,碎屑刺進嬌柔的腳板,血液一路染過,痛楚隐隐竄上,墨梨只是更急更快!終于站到房前,她睜大眼呼吸急促,呆愣半晌張嘴痛哭失聲。
這是她的家,祖傳的家。
一米多高的石塊壘起基部,質樸的黃泥裹上整個屋面。綠蔥蔥的爬山虎緣滿屋背,晃悠悠地倚上勾角的黑色瓦檐,自在潇灑。一溜溜的黑色瓦片依着高高的屋脊順勢而下,帶出農村特有的純質與韻味。樓上,每個房間半開兩扇玻璃木窗,在黃泥牆的襯托下,如少女般羞澀地欲拒欲迎;樓下,兩米寬的廊邊,石沿泥土地,中間矗着兩根青瀝半褪的圓木柱。
年幼時,墨梨經常抱着圓柱轉圈圈,也經常與小夥伴們在幾顆圓柱間玩搶占游戲,沒心沒肺的歡樂笑聲天天可聞。每當下雨時,雨水會刮進廊邊,讓靠外的一側廊邊積起一汪汪小水窪,她便拖着一根鐵火棍,順着石縫戳幾個洞,看着那些混濁的泥水乖乖淌到裏邊去。有時候,久未修茸的瓦縫裏會有一串串雨滴偷偷溜下,她便搬出盆盆罐罐接水,笑嘻嘻地看着雨水叮咚……
房子很高很大。門,是普通的木門,塗着天藍色的油漆,有些已經開始剝落;鎖,是半臂長的鐵柱橫穿兩扇木門上的鐵耳,扣住下柄,用一柄普通的黑色鐵鎖串進第三個鐵耳鎖上。門下有道半臂高的門檻,右下角留有四方洞口,平常垃圾可以從這裏掃出。
這個家,在墨梨二十六歲的時候毀于火災。
想過千百次,夢過數萬次的家,随着“依依呀呀”的開鎖聲,如今又完整的呈現眼前!
笨重的大紅四開桌,少時她經常在上面滾圈圈、睡午睡,偶爾還會滾下來大哭;漂亮的朱色木雕床,床蹋板上還留有她白天蕩秋千太累以致半夜淌鼻血所留下的暗紅血跡;親切的質樸青竹椅,她少時最愛在上面反坐與夥伴們玩“咯搭、咯搭”的騎馬游戲;粉白的高大糧倉,倉口木板上留着兩行可笑的墨跡: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無酒狗放屁。穩勁有力的第一行是爸爸的,而幼稚飄浮的第二行是她的;溫馨的三眼大土竈,她幼時極愛站上竹椅做着各種異想天開的飯菜,盡管往往只是燒熟而已,爸爸媽媽卻開心地抱起她誇她是最厲害的小廚師……。媽媽的青麻圍裙還懸在椅背後,爸爸的老花眼鏡還擱在桌面上,可是……人呢?
爸爸……媽媽……
墨梨的嘴巴開合幾下,沙啞得沒能發出聲音。這一刻,她憎恨自己。那些溫馨時光,那個鮮活幸福的小人兒,早已被成長後的自己所忘卻、所抛棄。她恨那道聲音所說的事實,更恨她活着有感覺的事實!給悲觀消極、人生毫無意義的人不死身,是提醒她放棄任何努力、偏激下所追求的最大自由的謬誤嗎?
墨梨咬緊牙關,恨恨地以手背抹去滿臉的涕淚,轉身出門。她不斷掉到過去的榮光中,卻忘了那榮光中的自己是多麽可愛鮮活、多麽敢玩敢做,又多少堅毅努力!
那時的她,喜歡組織夥伴玩耍,喜歡到山上斜坡滾圈圈,喜歡在山裏摘杜鵑花、栀子花、山楂、樹莓,喜歡在河裏捉泥鳅、捕魚,喜歡在桔林中捉知了,喜歡用黃泥制作人物、車子,喜歡搓稻草繩吊在雙杠上耍秋千;那時的她喜歡幫媽媽做飯,喜歡小大人般地宣布:“媽媽,你幹活很累,我來洗碗,你去玩吧!”;那時的她,會在天色未明時,穿好自己的小衣服小褲子,跟着爸爸高大的背影,努力地揮動手臂晨跑,期望有一天能追上爸爸的步代;那時的她,喜歡與夥伴們一起,在叔叔的教導下,專注地練拳法;那時的她,會在最愛的動畫片開始時,克制地對媽媽說:“媽媽你去看吧,我還要做作業呢。”;那時的她,象只驕傲的小孔雀,喜歡挺起小胸膛,在村裏大人們的誇獎中走過;那時的她,非常害怕在課堂上發言,但是仍然高舉自己的手臂,以最響亮的聲音回答老師的提問!……
太多太多年幼時被忘的鮮活畫面,現在全部瘋了般鑽進腦袋。明明有着那麽幸福的童年、幸福的家庭,可是她卻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變得懶惰放任、冷漠寡言、消極無為、自我厭惡。是的,如神所說,她将自己的本心丢了。
神說過,她的罪孽洗清後,圓珠會變成赤果,吃下去後可滿足心中所願。她的心願,從來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