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顧斂進軍的鼓點響起時,是在醜時。

一刻鐘,層層禁衛軍将此地包圍了起來。季銘沒有上去恭敬地參拜、連一句寒暄都懶得奉承,他仍是懶洋洋地靠在樹下,打開一壇塵封已久的酒。

禁軍頭領拿着明黃黃的禦旨,宣召道:“從七品提舉副季銘聽旨——”

季銘放下了手中的酒,迷蒙着雙眼,表情呆愣着。

“季提舉副為官以來,剛正不阿,威武端正,素有雅信,朕特命其攜臨玄大師入乾清宮,欽此。”

季銘跌跌撞撞地起身,指着自己,大笑道:“我?為何是我?”

頭領用眼梢瞄了眼他,用一種傲慢的、不屑至極的腔調答道:“鎮遠侯打過來了,聖上需要一個武藝高強且忠心耿耿的人。”

季銘突然停止了笑聲,粗啞的嗓子裏發出了一個又一個不明的音符,最終他喃道:“我別無二心聖上是知道的,我心懷大志他也是知道的,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頭領不耐地應道:“是是是,聖上一直都知道。”

季銘眯着眼看他,仔仔細細地,上上下下,把他身上每一片的铠甲都望透,突然笑了,以一種及其不自然的僵硬的姿态。

他大吼道:“那他為何一直聽信小人的讒言!他為何不許我請纓!他為何棄我于不顧!!”質問到最後一句,這個郁郁不得志的漢子眼眶裏竟是盈滿了熱淚。

頭領沉默良久,回了一句“我不知。”

季銘搖了搖頭,拎起酒壇,步履蹒跚地朝着卧房走去。

冷宮的月,一如既往的清冷,幾分銀輝灑落于幽曲的小路,平添幾分孤寂。

在小徑的末處,是季銘此地的住所。

那是一個簡陋的屋子,旁邊稀疏種着幾棵竹柏,黑夜裏竹影都被染上了暗色,原本的蒼翠欲滴都隐于黑暗中,看不分明。

而在屋子的門口處,放着一個用着簡陋的粗碗盛放的醒酒湯。

季銘怔愣在那裏,似是在想些什麽,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有思量。

他就靜靜地站着,伴着無盡的月光,伴着寂寥的風。

最終向嘴裏扔了一個黑色的藥丸,就着手邊的酒“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他抹了把嘴,轉過身,對頭領說:“罷了,我去。”

臨玄沒有睡,但也沒有點燭,他閉目靜坐于此,像是等着季銘的來臨。

季銘也沒有出聲,只是一直看着他,漆黑的夜色将一切情感都隐匿于無跡,所以才能放棄掙紮,所以才可以放肆地沉淪。

良久,他道了一聲:“大師,幫我敲一首清心咒罷。”

臨玄睜開了眼,靜了一會兒,道:“好。”

一時間房裏安安靜靜的,只有沉穩肅穆的篤篤木魚聲萦繞耳畔,野心勃勃的鎮遠侯不重要了,虎視眈眈的禁衛軍不重要了,昏庸無能的皇帝不重要了,一切一切惱人之事都彌散開來,整個房間就只剩下了兩個人。

短暫的兩個人。

一首終了,臨玄用衣角細細地擦拭了一遍木魚,輕輕地放在了那裏,對季銘說:“将軍,走罷。”

季銘眷戀而又悱恻地在心中描摹了整個屋子,最終點點頭。

禁軍頭領似乎很是放心季銘,他把大部分的人都留在冷宮中,搜查有沒有可以的書畫,只留了少部分的禁衛軍參與護送。

季銘在前面走着,剩下的人環繞着臨玄站開,注意着周圍的風吹草動。

但當季銘拐過第五個岔道時,終于有人發現了不對勁。

“提舉副,你這是要把我們帶往何地!”

“是近路。”

季銘嗓子有些沙啞,粗粝的聲音好似一顆沙子,磨得人耳朵疼。

“我在宮中當值七八年有餘,怎不知道還有甚麽近路!”

季銘咯咯地笑了:“那是因為這條路是出宮的近路。”

說罷,突然轉頭,手起,刀落,砍掉了那個人的腦袋。

四周的禁衛軍沒想到季銘會突然發難,紛紛亂成一團,季銘又趁亂取了好幾人的性命,然後拉着臨玄急馳而去。

同樣,季銘的倒戈也是臨玄所始料不及的。

他撥弄了一下持珠,問道:“為什麽。”

季銘放緩了步伐,帶着臨玄藏身于一個角落之中,看着身後的禁衛軍直直地向前追去,離開了他們的視線,才轉過頭,對臨玄說:“因為你是對的。”

“我熱愛這個國家,但君主在位一日,百姓便不得安寧一日,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所以我放你走。”

而且,我希望你能活着。

臨玄又撥了一下持珠,道:“所以季将軍要丢棄一直以來的信仰?”

季銘咳嗽了兩聲,然後笑了:“不,我會以身殉國,這是我最後的忠誠。”

臨玄沉默了一會兒:“季将軍大可不必……”

随之而來的是季銘急促的咳嗽聲,一縷黑色的血緩緩地緩緩地從嘴邊流出。

“你服了毒。”

季銘費力地點了點頭:“我服了毒。”他擡起他的右手,指向不遠的地方,一字一句道“出口……就在那……你快……”

最終手臂軟綿地垂到了地上,他的眼睛瞪的大大的,望着綴着點點繁星的空。

臨玄的持珠在他手中飛快地轉動,最後又漸漸地歸于沉寂,他念了句“阿彌陀佛”,将季銘的眼睛合上,站起身來,神色無悲無喜。

“季銘,我不能離開,否則就算變革成功,還會有千千萬萬個執迷不悟的人阻撓時代的變遷,而這也必然導致更多的流血。”

“我自幼跟随老住持救濟災民,人民視我為救贖,所以我必然要用我的死讓天下人覺醒起來。”

“這是我生的意義,這也是我最後所能做的。”

于是臨玄學着季銘以往的嗓音,嘶啞地大喊道:“你這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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