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王後回家

大軍壓城,黑雲蓋頂。

金陵京都內外,空氣就像灌了鉛水一般,吸入肺裏只覺沉重森寒。

管怵被蛟網捕獲,秦姬緊閉城門,眼見日頭一截一截攀向正午,跪在陣前的趙潤如已有些吓傻了。

她的嘴唇變得慘白,嗫嚅着,發出細不可聞的聲音。

“不、不能殺我,不能,我父親是仙人,我父親是仙人!”

她其實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

管怵也是仙人,可是衛今朝居然能擒住他……

這昏君是個瘋子!

黑袍出現在眼前。陽光下,金線暗紋隐約流轉,泛着絲絲寒氣。

趙潤如驚恐擡頭,只見衛今朝垂下狹長的眸,面無表情地注視着她。

“金陵王是仙人?這可是孤今年聽到最好笑的笑話。”

這個男人的聲音非常特別,沙啞,卻有種低沉的質感,好像能墜到心髒裏面,壓得整顆心沉沉地顫動。

當然,他的容貌更是晃得人眼睛發暈。

可惜此刻的趙潤如已生不起什麽色心了,她目光飄忽,下意識地抓住救命稻草:“不,我的生父不是金陵王,我的生父是仙人!你若殺我,我父親一定不會放過你!我身上流的是仙家血脈,我若出事,父親會有感應!”

衛今朝微微挑眉:“你是說,秦姬與人私通,生了你這個孽種?”

雖然這話聽起來十分刺耳,但趙潤如一心想要保命,也顧不得其他:“是!我是母親與仙人私通所出!管怵就是我生父派來看顧我的,你不能殺我,否則我生父絕不會放過你!他、他不但會殺了你,還會屠你衛國全境,雞犬不留!”

衛今朝斂眸、淡笑。

冰冷的黑色袍角無情地從趙潤如面前晃過。

她聽到他對旁人說:“幾位都聽清楚了?”

趙潤如驚恐地擡起顫抖的視線,望向與衛今朝說話的人。

這幾個人穿着長袍,看上去略有幾分眼熟。

“多謝衛王替金陵撥亂反正!回去之後,定會如實向主君轉達。”其中一人重重抱拳拱手。

“多謝衛王。”其餘幾個也随聲附和。

趙潤如想起來了,她曾在宮廷禦宴上見過這幾張臉,他們是各大藩王身邊的軍師幕僚。這些人……為什麽會和衛今朝在一起?

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的心髒。

衛今朝打發了幾個軍師之後,便不再關注趙潤如,仿佛她是砧板上的一條死魚。

他踱回梅雪衣身旁,重重攬住了她的肩膀。

梅雪衣心中對這昏君已有幾分佩服。她從前只用蠻力,從不動腦子。畢竟身體和神魂太痛了,她根本靜不下心來去琢磨什麽心機計策,每次掉進仙門安排的陷阱,都是憑借一腔悍勇,以力破之。

從前她最煩那些彎彎道道,不過如今看來,像昏君這樣步步謀算,把敵人玩弄于股掌,似乎更有意思一些呢。

“陛下,我們是不是就此離開,讓他們狗咬狗去?”她牽住他的衣袖。

他垂眸看着她,目光深邃複雜。

片刻之後,他從袖中取出話本,放到她的掌心。

“距離午時還有一刻鐘,王後讀終章吧。”

梅雪衣微愕,擡頭看他。

冷白瘦削的臉上缭繞着一股淡淡的死氣,令她有些心驚。

直覺告訴梅雪衣,手中的終章将是一個慘烈的故事。

她下意識想要回避,旋即,心中淡淡一哂。

堂堂血衣天魔,還能怕了一個小小的故事不成?

她沖他笑了笑,然後垂下頭,翻開了手中的書頁。

一回的開篇,便是沈修竹和梅雪衣被擒入了敵營。

與此同時,滄浪關被攻破,白袍修士大開殺戒。

衛王率着殘部,護送着幸存的百姓退入王都。這是衛國最後一城了。說是城,其實在這些白袍人的非人力量面前,根本就起不到任何防禦作用。

奇的是,金陵殺至王都城下,竟然停止了攻勢。

衛王在第二日知道了原因。

沈修竹出賣了梅雪衣。他告訴秦姬,金陵小世君并不是被衛王處決的,而是被梅雪衣用金簪刺穿了咽喉。小世姬趙潤如亦是梅雪衣殺的,與衛王無關。

梅雪衣自己也坦然承認了一切。

秦姬斟酌之後,作出了一個仁慈的決定——将梅雪衣押至陣前,于午時,淩遲處死。

只要衛王緊閉城門不出,待行刑結束,秦姬便退軍回金陵。

……

梅雪衣心神微震,她用袖掩住書卷,望向衛今朝。

他微垂着眸,聲線低沉:“當時衛王不知,他身上有帝王之氣,他的王城亦是一座帝城,修仙者不敢沾染這樣沉重的因果。”

她上前環住了他。

“秦姬是要逼衛王主動送死,奪他帝氣。”她把額頭抵在他的胸前,輕聲呢喃,“若衛王真不出城,亦會壞了道心,他日即便遇上仙緣,終也無望成為人皇。這是那些修士想要的結果。”

“遺憾當時不知。”他的嗓音徹底嘶啞。

“修真者為禍凡間,該殺!”梅雪衣的心神沉浸在了那座危城之中,“……衛王怎麽辦,難道眼睜睜看着王後被淩遲麽?”

她仿佛能夠感受到他當時的無力和絕望。

“不要怕。”他擡起手,一根冰冷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神色略有些失控,“不會再發生任何不好的事情。你說你為什麽要跟沈修竹在一起?那樣一個護不住你的男人……要他做什麽!”

黑眸中翻滾着怒焰。

他把自己關在了偏執的牢籠中,不肯走出來。

梅雪衣:“……”

“我那日說過,不要再往後看了,我從此信你。”他的手指不自覺地發力,捏得她骨頭生疼,絕世容顏緩緩逼近,眸光錯亂,“可你不聽!現在都看到了?想要犧牲自己,拯救別人,何必找那沈修竹!你為何信他,而不信我!”

他其實都知道。

他知道王後不是私奔,而是為國獻身。

他在意的是,她選擇了和沈修竹一起,而不是和他一起。

梅雪衣輕嘆一聲,擡起手來撫他的面頰:“陛下……我能看看後面發生了什麽事嗎?”

他盯着她,眸中同時燃燒着冰與火。

半晌,他後退一步,緩緩垂下了頭。

梅雪衣繼續執起話本。雪白的書頁在陽光下十分刺眼,不過此刻她顧不上其他,手指快速翻到方才那一行字,繼續沉浸心神讀了下去——

話本中的王後被押到了陣前,開始行刑。

短短一夜間,她已受盡了折磨。

衛王一眼便能看到她滿身死氣。曾經那個靈動狡黠的王後已經死了,他不敢想象她究竟受了什麽樣的傷害。

以致于……連刀子割在身上,她也沒什麽反應。

她的目光虛弱無比,卻也堅韌至極,穿過了戰場,盯着他,無聲祈求。

她求他不要出城。

為了身後還活着的人,不要出城。

她用眼神告訴他,她背叛了他,跟着沈修竹私逃,落到這步田地是她咎由自取。

他只要不管她就好。

然而,他終究還是來到了城門下。

他沒有料到的是,滿城将士、百姓,竟已無聲無息聚在了這裏。密密的人群,一眼望不到頭。

“開門,救王後回家!”一個稚童嫩聲喊道。

每一道視線都投在衛王身上,無聲而激烈。

每一個人都記得她的好。

把她自己扔在外面,誰也做不到。

城門開啓。

衛王一馬當先,如飛蛾撲火,殺向敵陣。

白袍修士避開他,大肆屠戮他身後的将士和百姓。

他們斬除他的羽翼,将他變成孤王。

他只能以一人之力,戰金陵十萬精兵。

身上的傷一道道增加,為他披上血色戰甲,更加悍勇無雙。

他已入泥沼地獄,再無脫身的可能。

一往無前,至死方休。

殺至距離行刑處百丈時,他揮開了粘身的刀槍劍戟,放棄防禦,一躍而起!

他終于在近處看到她。慘白的容顏美得令他痛不欲生。

她凝望着他,終于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鮮血模糊了他的視線,心跳擂擊着耳膜,他手腕一轉,以劍作矛。

王劍破空,一人之力,遠勝數十凡夫。

人力,終究有時盡。親手送她脫離苦難之後,他落入了利刃陷阱。

衛王瀕死,聽見山河破碎。

一頁空白。

再翻一頁,仍是空白。

梅雪衣呼吸錯亂,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書卷。

他立在她的身前,雙手握着她的肩。

“不會發生那種事。”他說,“這只是話本。”

她脫力地點了點頭。

他把她扶穩,剛退了一步,便見她軟軟地又倚過來。

“王後!”他勾起了笑。

梅雪衣恍然回神。

果然不該在烈日下面讀書看字。不過短短那麽一會兒,她便頭重腳輕,兩眼酸澀難當,太陽穴漲痛得厲害。

“午時已至,該辦事了。”他再一次把她扶穩,然後松開手,拎着王劍走向趙潤如。

梅雪衣出神地凝視着他的背影。

這些日子發生的一切,都與話本中的故事背道而馳。

可是若他斬殺趙潤如,豈不是又走上話本的老路?若是真有白袍修真者降世滅國,他又當如何?

他揮動王劍,劃過一道利落的冷光。

“铮——”

清越至極的劍鳴,令周遭的空氣都微微地震蕩。

梅雪衣眼前微花,恍惚之間好像看見了一柄劍,雖然染滿了鮮血,卻是光華無雙。它沖她而來,沒有帶給她任何痛苦,只像愛人最深刻的相擁,帶她沉入黑暗甜美的夢鄉。

恍神之時,趙潤如,人頭落地。

“砰——”

梅雪衣下意識地望向塵埃中的那張臉,果然是豔若桃李。終究,他還是斬了趙潤如!

衛今朝低低地拎着劍。

出劍太快,劍身絲血未染。

他緩步走到軍陣前方,揚聲道:“誰想複仇,只管放馬過來。衛今朝在摘星臺,恭候大駕。”

說罷,收劍回身,将梅雪衣一把抱起,帶上辇車。

“回家!”

辇車裏香香軟軟,梅雪衣倚着昏君的胸膛,第一次感到他的身上是溫暖的。

他環着她,不必她開口,他便知道她哪裏不舒服。

他垂頭,下巴碰着她的發頂,手指摁壓她的太陽穴,笑語低啞:“就不該讓你在太陽底下看書!王後這身子骨當真是過分嬌貴。最後一段,待你身體恢複再說。”

梅雪衣掙了下:“還有一段麽?”

“當然。”他的薄唇緩緩劃到她的耳畔,沙啞的病嗓意味深長,“畢竟,它是豔-情話本。”

“可是衛王和王後都已經死了。”

他淡笑着,用手蓋住她的眼睛:“死了也得滿足我的王後啊。”

梅雪衣:“……”

好吧,她為什麽要和一個話本在豔-情的部分較真?

半晌,她生無可戀地嘀咕了一句:“陛下斬了趙潤如,又放出那樣的狠話,是打算在摘星臺與修真者決一死戰?”

“呵……孤,真是迫不及待。”聲音低啞溫柔。

不必拿眼睛看,她也知道他此刻的眼神是多麽陰冷狠絕。

“可是有個非常非常嚴重的問題。”她道,“陛下,摘星臺,還未蓋好啊!”

衛今朝:“……”

她一本正經地續道:“陛下難道要站在毛坯上面迎敵?”

衛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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