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樂令去将那戶人家身上的魔念收淨,再回到房中時,就看到池煦坐在床邊整理淩亂的衣襟。這些本來都是樂令的活兒,乍看到池煦自己動手,竟有種做到半截的事被人胡亂插手的不悅,上前便把人擺弄着換了姿勢,親手整平衣擺上的皺褶。

其實他對池煦的外表一向怎麽不上心,但帶着池煦出門時總得收拾整齊些,不然丢的都是他自己的臉。

池煦剛醒來時說話動作還有些費力,自己在房內恢得了一陣,如今已經算得靈活。但樂令擺弄他的時候,他也就那麽安靜地随他擺弄,直到樂令收拾好衣服,要去推車時才出聲:“秦師弟,我已經好了。”

樂令一怔,才從這一年多養成的習慣中清醒過來,轉身對池煦笑了笑:“方才我一時失神,忘記師兄已醒過來了,師兄勿怪。”

這樣客氣疏遠的态度,和方才的自然親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池煦一時有股說不出的別扭,又不能叫他和自己更親近些,只得遮過此事不提,将自己當初從何童州追查殺死司邺之人的情形一一講來:“我離開羅浮後,就到散修聯盟,說明了聯盟中金丹宗師賀黎緣殺害司師侄、被我當場擊殺一事,并請他們相助調查是何人背後推動一名金丹宗師出手殺害築基修士。”

他輕描淡寫地略過了當日闖入散修聯盟、險些被數名金丹宗師圍攻的驚險,只說起了後來得出的結果。

“那位主事的長老調查了些日子,查出他是受了一名相熟的築基修士肖牧請托,才會去到黃曾州。我起初懷疑是司師弟在外結下了仇人,便又想法查了肖牧的底細,結果發現,他去了黃曾州後就再沒回去。”

那個散修已叫他殺了,連魂魄都化成飛灰,自然是回不去了。

樂令暗暗後悔——早知道一個小小的築基修士能引得池煦落入別人手中,還傷得這麽重,他也就留那人一命,交由羅浮處置好了。

樂令的臉色不由得沉下幾分。

池煦卻不知道他幹了這種事,只以為他是替自己煩心,心中一暖,又想起了這些日子被樂令悉心照顧的情形。

他雖然一直不能動彈,神智卻是清醒的,樂令是怎樣救治他、照料他、其中用了多少不屬于正道應有的法術,他心裏都有底。可不管這個師弟有多少來路不正的法術,在外頭結交了什麽人,他首先還是步虛峰的人,是自己同一個師父的弟子。

道法、魔功之別,遠遠不及人品心性重要。池煦寬容地看着樂令,不動聲色地教導起他來:“你也是步虛峰真傳弟子,将來有可能要繼任掌門之位,有些事我也想讓你心裏有點底。我當日聽說那名築基修士在黃曾州莫名失蹤,就有些懷疑是羅浮有人故意通過他的手收買賀黎緣,殺害我步虛峰築基弟子,後來因那件事被我撞破,就先下手為強,殺了他滅口。”

池煦猜得可真準,這事可不就是雲铮鬧出來的麽?只不過他藏身在外,那人殺錯了人,害了司邺一條性命。

樂令眼中那一絲驚訝和崇拜之意并沒逃出池煦的眼睛。他下意識擡手摸了摸樂令,手與樂令那張清豔的臉交錯時,卻又立刻收回了手,輕咳一聲:“可是那位長老卻說,他們何童州近年有幾名築基修士在外州失蹤,肖牧的失蹤情況和之前那些人十分相似。他托我到文舉州查看,并派人與我同行,遇到那修士時也好當場處理……”

樂令想起自己這一年多擔的心、受的累,臉色頓時黑了幾分,眯着眼問道:“那人與代間仙君合夥算計你?散修聯盟竟有這樣的膽子,真當羅浮無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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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煦卻搖了搖頭,雙手緊握成拳,盯着遠處虛空,慢慢回憶着當時的情形:“餘道友并不曾算計我。我們追查肖牧下落時,行經魏郡上方,發現城中有極淡的死氣,便特地下去查訪,見到了幾個身上萦繞着異樣氣息的凡人。再查下去,就在邝江邊上見到了一處特殊的廟宇,叫做代間仙君廟——你應當已見過了。”

樂令點了點頭,打起精神來,準備撺掇他跟自己再去一趟仙君廟了結後患,免得自己被心魔誓束縛:“不瞞師兄,我不僅去了那代間仙君廟,也看到了許多被他做成傀儡的凡人屍首。只是我修為不高,只能先假作魔修,借口要尋一具修士的肉身供人奪舍用,将師兄騙了回來,沒能直接除掉此獠。好在師兄現在已醒過來了,咱們兄弟聯手,正好滅掉那邪修,也為師兄報當日之恨。”

池煦也有心報仇,可又擔心他們的實力不濟。那名代間仙君修為比他還要高一線,法寶又奇特,他的法寶卻都丢在了那裏,只剩下溫養在丹田中的飛劍,實在想不出取勝之法。

何況上回他與散修聯盟的餘堪一起去仙君廟時,就被那仙君拉進了一處能斷絕靈力的空間,法術與法寶的威力比平常減了一半兒還多。餘堪當場被卷入河中,他自己也被一件奇特法寶擊中魂魄,直到今天才能醒來。

樂令的修為比餘堪還要低些,能從那廟中把自己弄出來,已經不知吃了什麽暗虧。若再殺上門去,會不會因為他保護不周,也像餘堪一樣失陷在裏面?

他不敢賭,也不能賭這樣的可能性。池煦臉色一沉,正要拒絕,樂令便已滿懷期待地拉住他的手說道:“我手中正巧有一件克制那仙君的法寶,上回就借此探清了他們的根底。還有湛墨修為也不弱于金丹上關修士,只要師兄肯和我配合,我自有收拾他的辦法。”

他鮮少對外人露出這樣親昵的神情,池煦一時看住了,忘記反駁,待回過神時,就聽見樂令在旁說起代間仙君的根腳:“他看似肉身堅固,但其實連一絲純陽精氣都承受不住,應當就是陰魄凝成,我猜他的根本就是廟中那座塑像。只是他揮手間就能将人帶到一處斷絕靈氣的空間,不知是陣法還是洞天,需要小心一些。”

“陰魄也能修行麽?”池煦聽了他的說法,也細細回憶起那天在代間仙君廟裏鬥法的情形。那座廟中濃厚陰郁的死氣猶然萦繞在他心中,仔細想想,代間仙君不懼法寶飛劍,倒不一定是他的修為多麽高深,而是他根本就沒有肉身,自然也不會怕針對肉身的攻擊……

池煦心中有了計較,精神也提起幾分,向着樂令躬了躬身:“聽師弟說了這麽多,我倒是想到了克制他的法子,只是還要向師弟借一件法寶。”

樂令這幾個月來,将他渾身上下都摸過一遍,自然知道他一窮二白的現狀,十分大方地拿出法寶囊來:“我只有萬緣笛、星軌圖這兩樣法寶,還有一盞從清元洞天得來的魂燈,只是修為不足,不能使用,師兄随意挑就是。”

反正他有陰陽陟降盤傍身,別的東西給池煦都無所謂。池煦笑道:“我正要向師弟借萬緣笛。我修為與那代間仙君差不多,到他神廟之中,我用這法寶動搖他心神,或許能為師弟拖住他一陣,你趁這機會,到殿中毀了他的塑像。”

樂令含笑點頭,将笛子送到池煦掌中。那笛身卻是溫溫涼涼,一絲也不曾染上人的體溫。池煦身上已沒有法寶囊,便将萬緣笛收到袖子裏,起身取出丹田中的飛劍,沉穩地說了一聲:“為了我的身體,在這裏浪費的時間已不短了,咱們這就走吧。”

樂令求之不得,到院中收起九宮八卦陣,也抽出飛劍,随池煦向城外飛去。兩人并沒直接去魏郡,而是先往周圍代間仙君的信仰傳到的地方,将那些小廟或是私人立的神像都一一鏟除。

樂令自己就是魔修,對這種以真種控制信徒手段十分熟悉,深知只要留下一處陰魂真種,過個百千年,便又有機會重新修出一個代間仙君。這些事他并沒特別解釋,池煦也不要他解釋,只随着他四處奔波。

不等他們将仙君廟全數拆淨,一天夜裏,那位代間仙君倒是親自找上了他們。

他身旁照舊跟着兩名美貌侍女,只是不知是不是因為在夜裏的緣故,臉色比上次相會時難看了許多,一言一動都有種陰森感。甫一見面,他就冷冷喝道:“無恥小兒,竟敢壞本仙君的神廟,今日我就叫你應了當日誓言,喪命于此!”

池煦聞言,立刻猜到是樂令為了救他而立了什麽不該立的誓,不免滿含歉意地看了他一眼,而後翻掌取出萬緣笛,湊到唇邊吹奏起來。

那聲音嗚嗚咽咽,蕩散在空中,直叫聽到的人都忍不住随着聲音手舞足蹈。好在他們宿在荒郊野外,若是住在城中,只怕大半座城的凡人都要被笛聲誘惑,失去神智傷害自身了。

就連代間仙君身旁那兩名女子都受不住這樣的笛聲,身上衣物層層剝離,嬌豔的臉龐時圓時窄,五官都似被拉扯得有些變形。代間仙君怒叱一聲,口中吐出灰色霧氣,向着池煦與樂令兜頭罩去。

池煦身形不動,飛劍自丹田內飛出,光芒一閃,化作流光割向眼前迷障,将其層層絞碎。樂令的法力與他們差了一個層級,插手不上這金丹宗師的比試,只在旁結下九宮八卦陣,以五行精氣困住那兩名與代間仙君同行的女子。

尖銳的哭號聲在夜幕中凄厲響起,那兩名女子的形體越來越微弱,臉上五官早被五行精氣磋磨得模糊不清。代間仙君對她們十分寵愛,見愛妾受苦,連池煦也顧不上管,翻手扔出一枚冒着陰火的白骨錘打向樂令。

那錘十分眼熟,樂令恍惚了一下,才忽然想到何時見過——上次見到此物,正是在羅浮的入門大典上,那個沒能進入外門的弟子挑戰他時用出的。

他當時以為是白骨魔宗的白骨煉心錘,看來竟是認錯了。可代間仙君和那個人又有什麽關系?難不成那人是他的傀儡,或是同門?樂令來不及多想,放出煉魔紫雷裹住骨錘,又取了一樣東西扔向代間仙君。

那東西在空中便被一層灰霧攔住,卻沒被灰霧中的死亡侵蝕之力煉化。代間仙君不由得防犯地看了一眼,卻見那落在霧氣中的竟是一盞閃着幽幽青銅光澤的燈座,且那上頭已經沒有了真陽精氣,顯得溫潤而冰冷。

代間仙君大喜過望,強忍着刺耳刺心的笛聲,先取過了那燈,驀然長笑起來:“小輩也知道害怕了?你就是把這燈給了我,我也不會忘記你上回欺我之恨。不過你放心,等你落到我手裏,我會叫你先看着這個金丹小子死了,再好好嘗嘗我的手段……”

萬緣笛送來的聲音更加纏人,将他的心志一再扭曲,身體輪廓也有些模糊,絲絲散逸到空中。

身體消散之勢不能控制,代間仙君終于發現了自己的不妥,長長嘶吼一聲,空中忽地升起一片濁浪濤天的河水虛影,奔騰的河水每一滴似乎都現出一個痛苦呼號的面孔,聲聲哀嚎組成奔雷般的浪滔聲,向着池煦和樂令砸去。

池煦一手放開竹笛,忽地拉住樂令,将一身真炁打入他體內,迅速地說了一聲:“我的內力随你調動,是守是逃都聽你的。”

樂令顧不得多想,反手拉住他,化作一道流光繞開流水,将池煦送入體內的真炁全盤加持在陰陽陟降盤上,結成乾元真陽陣護身。笛聲在幽夜中時高時低,卻總能沖破浪滔聲闖入代間仙君耳中,擾得他心神不寧,指尖耳廓等處也漸漸虛化。

随着笛聲越發輕緩,那道長河中的呼號聲也低微了許多,那些如水滴般憤怒掙紮的人頭同樣虛化。代間仙君的怒意越來越高,腦子卻有些不靈便,只情指揮河水吞噬他們。

樂令卻忽然按落飛劍,乾元真陽陣激發到最大,一片純陽精氣交織成網,硬抗住九天銀河一般撲落的黃色河水。池煦的笛聲已經斷斷續續不成聲,體內真炁被樂令徹底抽空,卻是不聞不問,任由他将自己當作靈石使用。

河水在金色精氣燒灼之下化為絲絲縷縷青煙,乾元真陽陣不斷縮小,壓向池、樂二人的頭頂。代間仙君暢意而又瘋狂的笑聲自空中響起,那張模糊得不似人的臉逼近真陽陣外,其上還不停剝離出淡如青煙的陰氣。

就在他們中間只餘一層淡薄如紙的精氣相隔之時,代間仙君的笑聲忽然凝固,身形驀然飄忽,竟連人形輪廓也維持不住了。他長嘯一聲,前撲之勢眨眼便心為後退,向西北自家神廟處飄去。

然而他手上——或者說裹在一團陰氣中的那盞青色魂燈上驟然爆發出一片清澈雷光,帶着克制一切陰邪的意味自燈中連綿炸起,緊緊裹到了他的身上。

一片紫色雷光也在空中散開,向着代間仙君化作的霧影撲去。池煦止住笛聲,将一身真炁催入樂令玄關祖竅,遠遠指揮飛劍在外圍絞碎代間仙君身上飄散的魂魄,悄然看了樂令一眼。

樂令嘴角噙着一絲笑意,冷冷看着空中不成人形的魂魄集合體:“他剛一出現,我就叫湛墨飛往他的仙君廟,摧毀其中塑像。他以為只有咱們兩人,卻不知咱們這方一開始就有三個人,我還是修為最低的。”

是咱們。将來不管還有多少事,步虛峰上始終會有咱們兩人,像今夜這樣守望相助。

池煦看向不遠處越來越小的陰魂,臉上也露出一絲淺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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