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裴冀丁是被熱醒的。蘇春桃選的被子薄厚正好,但耐不住沙發太小,一層兩層疊在身上,給人捂得痱子都出來了。

他滿頭大汗的睜眼,有點喘不過氣,手腳折騰了兩下卻被壓的僵了,一時間抱着被子的人跟翻個的烏龜似的,四腳朝天。

這麽鬧騰一會,沙發先經不住了,這麽大點地方,翻個身就往下掉。感覺背空了的裴冀丁在被子團裏嚎了一聲,還在思考怎麽樣着地能保住蘇春桃剛洗的被子,突然感覺身子被擋住了。

被子團被挪開,裴冀丁往上看,看到了一雙大手,一團被子,和修長的腿,他身子就被腿頂着,勉強側躺在沙發邊緣。

“真敢睡啊你,我以為你得讓王子來吻一口才能醒呢。”秦尚等裴冀丁躺穩了,才把被子抱去了卧室。

裴冀丁看了眼表,下午三點,他一覺睡了半天,怪不得別人調侃他睡美人。

“你今天不去店裏啊。”裴冀丁坐起來,揉着酸了的肩膀。

“不去,”秦尚放完被子,又拿過來一杯水遞過去,“今天主要處置處置你。”

裴冀丁心裏咯噔一下,戰戰兢兢接過水杯,體會到了一種逃學被班主任抓現行的緊張。

“第一,為什麽騙我說找了個老師當學徒,說吧。”

秦尚板着臉,兇的厲害。這幅表情裴冀丁只在他大哥裴冀北身上見過,那種來自兄長的質問。

還上學的時候,作業簽字裴冀丁從來不找裴文德,只找他哥。裴冀北是典型的三好學生,沒有一個老師不喜歡的那種。

裴冀丁也喜歡他哥,對于裴文德什麽期望都給予裴冀北而吝啬的不願給他一點點這事,裴冀丁其實心服口服。

他恨裴文德偏心,不把他當回事,但他挺喜歡裴冀北。

高考之前他不是太出格,是因為裴冀北一面讀博一面在家看他的模拟卷,帶着細框眼鏡的裴冀北和秦尚一樣,拿着他的卷子,一題一題的對,然後說:“第一,這個知識點你記錯了,第二,你這裏算法粗心了。”

那是裴冀丁最中規中矩,也最接近正常孩子生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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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後來裴冀北出國,常駐國外,學業事業忙得兩頭轉,一年也回不來一次。裴冀丁生命裏那個唯一用真心教導他的人也不見了。

對裴冀北,裴冀丁一方面是敬佩,一方面還有點怕他。這種害怕幾乎成了條件反射,導致秦尚這麽一問,他先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麽回答了。

其實這事好解釋,虛榮心,一時糊塗,想炫耀炫耀,每個都是好借口。但裴冀丁不太想敷衍。

平心而論,他沒錢沒勢,也就是好命遇上一個秦尚,給吃給住,還救人于水火。

對着這樣一個恩人胡說八道,就是給剖開了躺在砧板上的豬都得尋思尋思是不是把心找回來按上,說句真心話再死。

裴冀丁追根溯源,這句假話的的确确是他一時沖動,要不是白汎當時那麽一嘲諷,他能牛皮吹到天上,把自己誇得天賦異禀嗎?

但真的就這麽簡單嗎?

裴冀丁對自己還是知根知底的,從“調酒師學徒”這五個字他就開始自欺欺人了。

徐麗直說了他就一打工的,句號那群客人看來,他說不定還是個尋着機會釣凱子的心機婊,這名號不過就是給他自己一個臺階下,告訴他這一步不是重蹈覆轍,不是不長記性沒出息的有滾回以前的生活,混吃等死。

但這能說嗎?告訴秦尚他原來是個混蛋,走投無路,決定再此做個混蛋但是心理上過不去就自欺欺人,結果騙過了頭連他一起騙了?

裴冀丁猶豫了,怎麽想這話都不是人能說出來的,聽起來像個十足十的渣男。

他不說,秦尚也不逼他,看了他兩眼,又問:“你怎麽有我媽聯系方式的?”

裴冀丁看了眼秦尚,秦尚氣定神閑的坐着,好像什麽事沒有,純唠嗑。

但是裴冀丁知道不是。

他可以面不改色地說“怎麽,去看阿姨要個電話都不行”,但他不能面不改色的接受秦尚懷疑的眼光,他心虛。

對秦尚最大的圖謀不軌,就是他瞧上了秦尚的生活,他的家,他的工作,他的朋友,秦尚周圍的一切都閃着光,平凡但溫暖,是他裴冀丁這輩子從來沒感受過的東西。

他像一個小偷,像個騙子,表面稱兄道弟,背地裏卻想方設法地,貪婪地偷竊着秦尚擁有的溫暖。

他沒什麽壞心,但這種詭異的,畸形的心思暴露在陽光底下就顯得醜陋不堪。

不敢說,也不敢再騙人。

裴冀丁在秦尚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就知道秦尚察覺了一點不對。

可能并不清楚他的具體想法,但證明了他的行為越界了,觸碰了秦尚的底線,所以秦尚起疑了。

而這點只是疑惑的猜忌在裴冀丁看來,就是完了,被發現了,像是被掀開了居所的蟲子想要從石頭下瘋狂逃散,裴冀丁的心砰砰地跳着,嘴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的緊張在秦尚看來很怪異,秦尚本期待着裴冀丁把背靠在沙發靠背上,兩手兩腳都張揚的伸展,然後挑釁地回他一句什麽,無論什麽,反正嚣張的要命,讓人聽了想揍他的那種話。

但是裴冀丁沒有,這兩個問題,裴冀丁一個也沒答上來,一個也沒解釋好。

秦尚有點失望。

這種心情很怪異,像是給予了厚重希望的禮物打開不如人意,那厚重的希望來得奇怪,不如人意的失落也來得奇怪。秦尚不好解釋,只打算及時止損。

“那我問下一個。”秦尚彎着腰,手肘撐着膝蓋,裴冀丁能感受到他的低氣壓,“白汎跟我說你是裴家二少爺,真的假的?”

“真的……”

“他說你玩男人,真的假的?”

“點過少爺,不過……”

“那花臂男說你原來花天酒地,真的假的?”

“真的,但……”

“我問完了。”

他給了裴冀丁一次機會,事實證明,他可能真的只是看走了眼,把一只吃肉的狼當成了拆家的哈士奇。

秦尚站起身,居高臨下,看着他說:“我讓白汎調查過你,侵犯到你的隐私了不好意思,後面導致你被白汎揍了一頓,這也算我的錯,這回我救你一次,加上之前讓你在家借住的兩天,咱倆的債也差不多平了。”

“這話我說了可能有點出格,但酒吧這種地能不去還是不去,昨天那種情況再來一次,可沒人再去找你了。你幫着看我媽的事我還是說一句謝謝,不過她年齡也不小了,大半夜的提心吊膽也經不住,以後還是別勞煩她了。”

“咱倆不算是一路人,這段日子就當是緣分了。這地你先住着,等修整好了,就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一賣燒烤的,經不起你折騰。”

裴冀丁聽懵了。

從秦尚第一句話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句話最後一個字,他腦子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是什麽意思。

秦尚快刀斬亂麻,把他倆的帳一筆一筆算得清清楚楚,連他客套的機會都不給,臨別忠言和絕交宣言連環砸在臉上,裴冀丁傻了半晌,心才開始一抽一抽的疼。

委屈嗎?真委屈。

活該嗎?真活該。

裴冀丁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但也不認為自己是個壞人。

遇上秦尚可以說是他那段操蛋人生結束的标志,秦尚的生活充實,熱鬧,就想擺在櫥窗裏精致完美的食物模型,他饞得流口水,卻沒有能力購買。

他遇到的每個善良的人,徐麗,蘇春桃,包括給他介紹工作的餐館老板,都告訴裴冀丁他沒見過的世界有多好。

裴冀丁嘗試着努力,嘗試着改變,但天不遂人願,他好像總是走錯一步,總是把自己跌回那個幾丈深的洞裏。

昨晚那股子難受勁又上來了,但腦子清醒了,也不會扛不住,畢竟他也不是多無辜。

酒吧的工作他自己選的,去接觸蘇春桃也不是沒有私心,明知道陸朗是個定時炸彈卻還句號呆着,哪一步都是他走出來的。

不怪秦尚對他失望。如果把他這個人的事跡挂在牆上,那必定是滿篇的污點,什麽人見了都要避而遠之。

裴冀丁很感謝秦尚。秦尚這個人,活成了裴冀丁心目中模板的樣子,沒見過也不想要,一旦見過了,就轉不開眼了。他不希望秦尚像顆流星一樣在他眼前劃過,願望許出去,也只是個美好的,虛妄的想法。

這種感覺就像他挂在懸崖邊上,秦尚撈了他一把,他半個身子搭在了山崖,後半身還懸空着,馬上就要得救,但秦尚告訴他,他要放手了。

心無法落地的恐懼,絕望壓迫着他,腦子裏都在喊,做點什麽,幹點什麽,你要看着他就這樣對你失望嗎!

秦尚揉了揉眉心,有點累,他昨晚上失眠了,想了一晚裴冀丁,猜測這個人只是迫不得已,只是誤入歧途,現在塵埃落地,他失去了一份期望,但好在沒損失太多。

到了一杯熱水,準備去補覺的秦尚聽見後面傳來一個和本人極度不符合的,小心翼翼的聲音。

“秦尚,你能聽我說兩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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