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秦尚抓着裴冀丁的手拖到屋裏,把人推在椅子上。
“轉過去我看看後背。”
“哦。”裴冀丁背過去,把衣服拉上去。
裴冀丁皮膚偏白,一道紅印子狠厲地橫着從右肩膀到左下背部,還透着紫。得虧沒照着腦袋砸,不然這會就進ICU了。
背後氣壓低得很,一片寂靜,裴冀丁沒這個覺悟,一面撩着衣服,一面還跟秦尚邀功。
“今天多虧了我,給你留了點反應機會拿武器,不然那群人沖上來這不是幫你呢嘛,你上哪找鐵戳子去。”
“你還挺驕傲。”
店裏只有一個小馬紮,裴冀丁坐在上面兩條腿得曲着,弓着腰,發旋對着秦尚,後背一道充血的印痕在幹幹淨淨的皮膚上十分突兀。
秦尚聽着他得意的語氣,從背後都能想象到裴冀丁那張無所謂的臉。
這裴家的二少好像一點不金貴,不會哭不會喊的,疼了就忍着。
打架了,受委屈了,丢工作了,沒一次紅着眼眶或是苦着臉的,那張臉上總是有着不服輸的狠勁,被不争氣的頹廢遮擋着,融合成了一種極為特殊的氣質。
秦尚不知道怎麽描述。
一個人總是複雜的,裴冀丁像一個萬花筒,把眼睛擱在鏡口,每轉一次都是新的圖案,柔和或者尖銳,簡單或者複雜,每一個都獨一無二,但卻又同時屬于一個物件。
他的尖錐都對着外面,等翻了面,寒光盡顯的鐵器上就繞上了開着花的藤蔓。
秦尚想起來裴冀丁抹着鼻子,眼裏閃着光對他說“我沒什麽惡意”的那天。
那個紮滿了刺的人第一次讓他看見了尖刺上盤着的花,帶着生疏,試探,和難得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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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尚不是個敏感的人,但也感覺到他似乎獲得了什麽極為珍貴的東西,如果不捧住了,就會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從此那個美麗的,多變的萬花筒就只剩單純的灰黑白了。
抽屜櫃裏還有李叔用來按腰的藥油,以及不知道哪年蘇春桃送來的中藥粉,反正都是活血化瘀的,秦尚一股腦都拿了過來。
裴冀丁背後那條老長的淤青看起來實在可恨,他恨不得手按上去,那後背就能半點痕跡也沒有,光潔如初。
裴冀丁感受過秦尚按摩的手法,一點沒覺得被打了疼得委屈,反到有點期待,有點沾沾自喜。
“找我是不是賊劃算,當長工不說,還給你當幫手。”他胳膊肘撐着膝蓋,扭着脖子仰着臉去看秦尚,“老板,這算工傷不?”
“算,”秦尚在他後背拍了一掌,混着藥油,聲音響亮又黏膩,“下回再沖上去,我就直接給你辦個意識,找個好山好水的地,清明了就帶着唐荷去看你。”
“嘶,怎麽說話呢!我這邊幫着你,你就咒我死啊!”
秦尚把藥油瓶子放在桌上,戳着裴冀丁露出來的脊梁骨:“就你那兩下子,沒打過死架吧。”
藥油瓶底嗑在玻璃臺面上,發出清脆的響來。
“打架第一要點,護着自己的頭,脊梁骨,腹部。就你那拼命三郎的氣勢,三腳貓的功夫,可不是給人送命呢嗎?就今天這根棍子,但凡高一點,你紅的就不是背了,保管你這腦袋瓜子紅裏透着白,嘩啦嘩啦往外流。”
“吓唬誰呢。”
“誰莽唬誰呗。”
後廚的水燒開了,老式鐵壺的蓋子被頂的啪嗒啪嗒響,秦尚拐進去煮藥,留下了還撩着衣服的裴冀丁。
什麽意思?
再遲鈍的裴二少也感覺出不對來。
這和平常鬥嘴損人不一樣,秦尚的語言夾槍帶棒,句句都照着他後脊梁攻擊,不滿和氣憤都有點從腦袋頂溢出來了。
生氣的人裴冀丁見過,惱羞成怒的,氣急敗壞的,但沒見過秦尚這樣的,像是把苦水和火氣都悶在心裏的鋸嘴葫蘆,跟個啞了的炮仗一樣。
這氣好像是沖着他,但又別別扭扭的氣得不純粹。
放在平常,莫名其妙好心當了驢肝肺,裴冀丁早把人損得沒邊了。
但這會疑惑占據了頂峰,腦子轉得像陀螺,直到秦尚端着藥出來,白瓷碗放在他面前,冒着熱氣的藥湯這麽一蒸,裴冀丁缺的那根筋才算回來了一點。
“哎,”他叫了一聲,仰着臉,心裏惴惴的,還有點得意忘形,“你這算是慰問關懷嗎領導?”
一柄勺子砸在瓷碗裏,濺起來幾滴藥湯。
“喝,喝完了睡覺去。”
秦尚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像是一時沖動,什麽東西沒把住撞進了心裏,很快又散開了。
“以後打架少往前湊,沒那金剛鑽攬什麽瓷器活啊。”秦尚搬了個馬紮和裴冀丁一塊坐下來,“打架拼命也就算了,你倒好,去送命。”
這語氣太緩和,裴冀丁一時有點緩不過勁來,悶不吭聲閉嘴喝藥。
秦尚盯着他喝完藥,跟盯個七歲嫌藥苦的小男孩似的,寸步不離。
大院裏凳子,木炭,燒烤醬和食材滾了一地,天蒙蒙亮着,院裏的燈不再是黑夜裏的溫馨和煙火氣,倒成了凄涼景象的襯托者。
裴冀丁要起身去收拾東西,被秦尚抱着手臂給盯得莫名其妙有點心虛。
小馬紮坐着都紮身子,這場面有點詭異,還有點暧昧,裴冀丁心裏發毛,發癢。
他咳了一聲:“我幫着收拾收拾。”
“回屋躺着去。”秦尚看着他,“你哥我又不是壓榨童工,回來脊梁骨斷了我可不養你。”
“誰童工啊。”
裴冀丁回了一句,但也沒有多在意,收起了馬紮,晃蕩着進了倉庫。他背影冷漠淡定,心裏卻跟藏着幾只要破繭的蝴蝶似的。
秦尚的關心他感受到了,這種在意他在他哥裴冀北和項白身上感受到過,但又不一樣。
初中和高一的時候裴冀丁經常打架,原因豐富。但引爆點都是一個。
諷刺他私生子的,沒爹沒娘的,一律要打一架。
裴冀北是個好哥哥,比他大不少,自然不會被裴冀丁那點上不得臺面的刺給傷到,但刺猬把自己蜷了起來,他也打不開裴冀丁的心房。
第一次見到裴冀丁頂着傷回來的時候,是裴冀北找了藥給他,囑咐他怎麽用,但質問他為什麽打架,勸告他不能打架的話,裴冀北一句沒說。
不是不知道裴冀北對自己好,裴冀丁每次面對裴冀北都有種隐秘的自慚形穢,那些教誨,道理,包括掏心窩子的話,都因為這人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是裴文德看重的兒子而變了味道。
說的是對的,心也是好的,但就是聽不進去。
裴冀北顯然對他的心思門清,于是兄弟倆默契的将關系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避開所有會讓人難堪的話題,和平相處。
這樣的關心細致,得體,但也刻板,略顯生疏。
而項白,一向是他揮着拳頭時,旁邊喊得最嗨,打得比他還上勁的那個。
在這種心照不宣和同甘共苦中,裴冀丁過完了他的二十二年。
而今天,他碰到了另一種有血有肉,處處都是生動的關心。
比裴冀北更自然,比項白更成熟,像是通往別處的階梯,一路向上。
後背一棍子打得不輕,揉了藥油疼痛也從皮肉裏往外滲,裴冀丁趴在折疊床上,外面時不時響起桌椅板凳被搬動的聲音,組成了獨特的安眠曲。
到底是累了,太陽在大院升起的時候,裴冀丁睡着了。
屋外面一片狼藉,秦尚看着頭大。
打架鬥毆他不怕,在胡同裏長起來的孩子,誰還沒打過幾次架。他怕的是李叔來了要擔心。
燒烤店安穩下來不容易,人喝酒多了,喜歡鬧事,客人打架砸店的事這幾年裴冀丁沒少見,但習慣歸習慣,就像是兒女報喜不報憂,生活中的煩惱秦尚并不想讓李叔知道太多。
四五點,天邊泛着朝陽的輝光,把大院照了個透徹。
秦尚從兜裏摸出手機,看了眼時間,白汎工作不穩定,經常大半夜出去堵人,四五點必然是不會醒着的。
擾人清夢的人讨厭,白汎的工作累得很,別人勞心,而他卻是有可能勞命。
作為二十幾年的發小,秦尚對哥們的生活算得上了如指掌,往常這種時候就是天塌地陷,他也不會打攪項白。
大院杯盤狼藉,菜汁油汁撒了一地,院裏沒鋪地板,就是水泥地,疙疙瘩瘩的全滲進了地面,看着像是無證經營,衛生條件可疑的三無小店。
原本的大院雖然因為油煙變得老舊,地上也有幾道因為被黑炭擦過而抹不去的痕跡,但絕對算得上幹淨整潔。
偶爾有和風元素的店面和院子裏茁壯成長的槐樹代表着秦尚內心隐秘的小文藝屬性。
隐性文藝青年秦尚在朝陽的第一縷陽光灑在眼睛上的時候,深吸了一口氣,惡狠狠摁下了手機撥號鍵。
電話響了三兩聲,“嘟”的一聲被接通,然後傳來一聲激烈的“啪!”。
秦尚平心靜氣,等電話那頭塵埃落定,窸窸窣窣中出現一個迷迷糊糊,且怒氣值滿溢的聲音。
“神經病啊是不是,要死啊!叫醒沉睡的人會得心髒病的知道嘛!你這是謀殺!”
在白汎怒不可遏的聲音中,秦尚在大院中間淡定的站着。
“你仇家把你哥們店給端了!睡,再睡我美團一個老槐木的棺材直接送你入土!還謀殺?老子動都不動就看你怎麽把自己往死裏作!”
“啪”
“嘟——”
裹在被子裏的白汎頭腦暈眩,如同被沖着頭臉來了一記河東獅吼。
等他平靜下來,只有手機屏幕上冷漠的“通話已結束”五個字證明秦尚給他打過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