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白汎為什麽要拿自己的腰子和豬腰子比,裴冀丁不得而知,也沒接這個茬。

一盤菜被秦尚接過去,兩個玻璃杯,一瓶白酒歸了白汎。

燒烤架邊擺了個小方桌,和放烤架的桌子持平,三個圓凳擺在周圍,吊起的一盞小白熾燈泡是這片地方唯一的亮度。

白汎放了酒,看了看裴冀丁,進店拿了瓶AD鈣。

“傷員喝這個,補鈣。”

裴冀丁接過A字形的瓶子和一根吸管,說:“誰跟你說這玩意補鈣,有文化沒?”

“誰沒文化,這不寫着AD鈣奶嘛。”白汎把白酒打開,“有的喝不錯了,要不哥去給你燒壺熱水?”

裴冀丁紮開奶,往嘴裏吸了一口,酸甜的,挺好喝。

白汎拿得東西都好熟,三個男人一鐵盤也并不多,秦尚沒一會就烤好了。

端上來的燒烤滋滋冒油,孜然辣椒面鋪滿一層,料足味夠。

盤子放在方桌的右半邊,離裴冀丁百八十丈遠,

放下盤子秦尚又回了後廚,不一會端着一碗冒着煙的面了,這碗面占據了桌子的左半邊。

裴冀丁舉着筷子,眼神迷茫:“這還區別對待啊,員工沒資格吃老板的燒烤了還。”

“後脊梁不青了?”秦尚坐下來把酒倒上,看了看裴冀丁,在鐵盤最下面扒出來一串培根卷金針菇,放在了面碗上,“解解饞。”

态度之敷衍,跟逗一只沒肉吃的狗一樣。

裴冀丁白了他一眼,看在面是雞湯面,飄着蔥花,卧着雞蛋的份上,原諒了秦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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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深夜的酒會目的明确,一杯酒下肚,秦尚點點白汎:“說說?”

“我還真沒想過能有人找到你這兒來,來得哪個?”

“光頭。”

裴冀丁叼着吸管,問:“那光頭你仇家啊?”

“算不上。”白汎嘆了口氣,這是要講故事的準備。

“你不知道我這邊找人要債拿回扣的,那光頭手下有一隊,我倆手段不一樣。我先文,他主武,拼業績拼不過我,被搶了好幾單生意,梁子就這麽結下的。”

“我老婆孩子不在這邊,孤兒寡女的不容易,這禿頭孫子還查過他們電話,天天提心吊膽的,我早就有跑路的準備,但是交接,脫身都得慢慢準備。”

他一手舉着鐵簽,一手端着酒杯,說起話來有點飄,還有點模糊的愁。

“我們這行潛規則多了去了,先前不正規的時候,不少有錢的往這裏投,贏取暴利,這幾年才慢慢變得正規了一點。”

“最開始的一批人就像老黃牛,被忽悠着欠下巨款,像是被吸血蒼蠅盯上的獵物,不榨幹了就不放開。這些破事我門清,想脫身,上面就得考慮我會不會被別人收買了,倒打一耙。”

白汎說一句喝一杯酒,一瓶白的秦尚也就輪着兩三杯,剩下都進了這借酒澆愁的男人的肚子。

“那禿瓢跟長了狗鼻子一樣,我這邊跟上面說了準備走的事,他那邊就要來抓我把柄。我手上握着不少人賬本,要完了這些債,保密協議一簽,我就能拿錢走人了。”

“這年頭糖和鞭子最吃香,光頭那種亂吠的狗沒有前途,我要走,他自然盯上我手裏的蛋糕。前些時候我讓老婆孩子躲着了,沒想到他還能找來這兒。”

最後一杯白酒從喉嚨灌下,人已經醉了。

白汎舉着空的酒杯給裴冀丁敬酒:“害你挨一棍子是我的錯,TM要不是我混賬為了點破錢幹這一行,今天就什麽事都不會有!”

紅白綠的AD鈣瓶子頂着透明的塑料管子和空酒杯碰在了一起。

裴冀丁沒說話。

這一方酒桌充斥的愁苦,悔恨,身不由己,要比他的煩惱濃重的多。

喝醉的人總有各種醉的理由,理智從腦子裏搬家,心裏憋着的情緒就成了掌舵的瘋狗。

嬉笑怒罵,每一滴眼淚,每一聲笑聲,都是悶在心裏的難受。

借酒消愁的人最狼狽,看起來也最脆弱。

白汎把空了的酒杯送到嘴邊,仰頭做一口悶的動作,秦尚把他手裏的酒杯奪過來,去店裏煮了解酒湯。

雞湯面裴冀丁吃了個幹淨,湯頭很好,清澈但香氣十足,裏面放了雞絲和火腿,荷包蛋是煎過的,吸了飽滿的雞湯放進嘴裏,有種富足的感覺。

人生如戲,誰都有誰的戲文,誰都有誰的故事。

裴冀丁只當過自己的小生,在臺上唱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卻從未在臺下看過別人的戲文。

醒酒湯在寒夜裏冒着熱氣,秦尚給白汎灌下去,坐下繼續吃烤串。

“別搭理他,受過創傷。”

“看着是挺傷的。”

“他爸炒股賠了,家裏本來就不富裕,房貸車貸都得還,這小子那會在技校,聽完電話當天晚上就逃學回家了。”

秦尚說話像在講故事,如同一列複古的火車,帶着裴冀丁的思想回到了幾年前的這個小胡同。

“白汎家裏做點小生意,那段時間流行炒股,白叔動心了就投了點,剛開始吃了甜頭,就加大投資,後面賠了也沒有及時止損,反倒是拼了家産去抄底,最後給自家房子都賠進去了。”

“挺好一個家庭,跟被推土機鏟斷了地基的危房一樣轟然倒塌。阿姨不願意白汎退學,逼着他上完了技校。證書剛下來,這人就鬧失蹤。”

秦尚指指白汎,眼睛卻不知道望着哪裏。

這是他們兩個之間的故事。

嘴裏說的話對裴冀丁來說是個故事,但對對面一個趴着,一個坐着的人來說,卻是段歲月。

“打電話,貼尋人啓事,怎麽都找不着。過了一個星期,半夜他敲我家門,這才算是找着了。”秦尚往口袋裏摸,掏出來一盒煙,在桌子上轉了轉又放回去。

“他跟我說他惹事了,說他沒辦法了。炒股的人就跟中了邪,總覺得下一秒能賺回來。那時候家裏的錢阿姨都不敢放在櫃子裏,縫在褲兜裏,生怕被白叔拿了去。白叔每天就盯着股盤,還出去找親戚借錢。”

“白汎就在我那破屋子門口,躲着我爸媽,遞過來一萬塊錢,然後就走了。我給叔叔阿姨送錢的時候用光了這輩子能撒的謊,這麽過了一個月我才光明正大的看見了白汎。”

“你說這人誤入歧途吧,他确确實實頂起了搖搖欲墜的家,生活就跟下刀子一樣,好壞不由己,生死不由人。”

仿佛聽見了最後一句,白汎在一邊哼唧着。

眼前的空碗壁上挂着點油花,裴冀丁蹲在小板凳上,腦子裏炸響着秦尚的那句話。

好壞不由己,生死不由人。

這麽一句話,把多少苦悶悲愁都說了進去。

夜一黑,白日裏亮着的,閃爍的,跳躍的心沉下來,藏在通透空氣下的故事就在夢裏,在醉後的哭嚎裏,在疲累的感慨裏一個個浮現,織就了城市的夜晚。

命運,出身這些東西,如同抽簽抽來的卦,一句連着四句。遇到了就是遇到了,沒有為什麽,這就是命。

秦尚是在給他講故事,也是在給自己講。

有故事的人身上都有着時間的滄桑,堅強生長的人總是污泥與枝葉并存。

這世上沒有聖人,只有努力生活的人。

聽完了光輝歲月,白汎在裴冀丁眼裏就變得立體起來,這個不着調,長相有些陰柔的小白臉一瞬間強大起來,真正成為了兩個家庭的支柱,成為了一個丈夫,成為一個父親。

成為了一個男人。

秦尚把盤碗摞起來,點點碗筷,又點點白汎:“一人負責一樣,這大老爺們一百來斤的,不讓你一傷員照顧了。把盤子放後廚,我先把人送回家,一會回來收拾。”

“我沒廢物到洗個碗都不會。”裴冀丁端起碗,“就是挨了一棍子,怎麽搞得跟懷孕了似的。”

“還搶活幹呢,這麽勤奮?”秦尚摻起白汎,說,“用不着你幹,工傷我負責,收拾了趕緊睡覺,明早起來給李叔打下手去。”

白汎喝醉了安靜得很,發瘋只發那麽一會兒,牢騷吐完了,就變成了被困住嘴的鴨子,哼哼唧唧的,矯情。

把人拖上後座,摩托引擎聲轟鳴,呼嘯着離開了燒烤店。

就和白汎能進秦尚家一樣,白汎小區的門衛對秦尚熟悉得很。

見這個背着那個,就知道是喝多了,在保安亭裏打了個招呼,放兩人回去,

白汎的房子在市中心,有物業有安保,但也不是什麽好地方,普通居民樓,家裏不大,九十來平。

把人扔在床上,脫了鞋和外套,蓋上被子,就算是功成身退。

被砸了店的事,秦尚并沒有多生氣,那光頭說要找白汎的時候,他腦子裏最大的情緒是失望,氣憤。

怕這人又幹了什麽不該幹的事,把自己往深淵裏一點一點推。

但白汎是要脫身的,脫層皮他不怕,就怕是蛇盤住了吃不下的獵物,要把自己活活撐死。

命不由己這話沒錯,大災大難遇上了,只能算是倒黴。

可人定勝天也是對的,再大的磨難總有解決的辦法,生活也總是越過越舒坦。

白汎以前的日子就像被拉進了臺風,在放肆的狂風中飛向未知的某處。

如今昏迷的人突然清醒,四肢得以動彈,有了扒住地面,重回平靜的資本,秦尚同樣體會到了希望。

因此今晚的酒桌,秦尚更多的是放松和高興,不然也不會拽着裴冀丁八卦往事。

事情過去了,就變成了或是光輝,或是感慨的歷史。

當過往能被人随口調侃,艱難和困苦才算真正過去。

小摩托呼嘯着回了燒烤店,等待秦尚的卻是緊鎖的大門。

鐵皮門上貼着一張衛生紙,質地柔軟,寫在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

“滾回去睡覺,碗老子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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