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劉醫生收起單子,開始打印單據和接下來需要的化驗單,藥物清單。

“你母親的醫保報銷不了太多,我這邊盡力給你争取。第一個治療周期的賬單先給你打出來,錢的話我也可以盡力給你寬限。”

“謝謝醫生。”秦尚把卡遞過去。

一張一張的收據賬單在“滋——滋——”的聲音中被吐在桌子上。

卡上的餘額被劃去了一大半,秦尚拎着一沓單據和一個挂在頭頂的數字回了病房。

劉醫生是和藹的,善解人意的。

多年的見識和經驗讓他能夠快速的識別病人的情況,然後給予最适合的治療方案和幫助。

但病人和家屬卻沒那麽幸運。每一個躺在病床上,坐在化驗室,甚至是行走在醫院的人,都可能面臨着人生的第一次。

他們很多蹒跚學步,不知所措。身體的衰退來得突然,疾病來得兇猛,沒時間留給抱怨和絕望。

日子總要過下去,多少個在醫院裏疾走的人,早就成了旋轉的陀螺,不敢停下,但又在原地轉圈。

蘇春桃的病房有兩張床,另一個也是乳腺癌患者,三十多歲,陪在床邊的是他的丈夫。

女人情況比蘇春桃要好,早期,做了手術就沒什麽大事了。

病房裏氣氛挺融洽,沒什麽病氣。女人和她丈夫都是開朗的人,喜歡和蘇春桃聊聊天唠唠家常。

秦尚和劉醫生一談就是一下午,天都滾起了黑紅的邊。

推開玻璃門的時候,有飯香傳出來。鐵飯盒碰撞的聲音連帶着一陣他有點耳熟的笑聲,聽起來像是鄉音,把秦尚拉回了實地。

白蓋着被子的蘇春桃旁邊站了個裹着羽絨服的人,圍巾也沒來及去,忙着把吃的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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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飯盒是他家櫥櫃裏的老古董,裹着羽絨服的人是他幾個月前撿回家的流浪貓。

因為要趕着看蘇春桃,秦尚今天起得很早。

他表面上處變不驚,什麽事都有條不紊,實際上還是有些慌了神。

比如忘了燒烤店,比如忘了裴冀丁。

這些在他看來都是要被推後的東西,是歲月安好裏更上一層的事物。

蘇春桃的病像是生活的巨坑,晦暗,也真實。

秦尚能夠平靜地面對,也做好了失去很多東西的準備,卻沒想到他以為存在在圈外的裴冀丁竟然跳進了深坑。

無論是一時的援手,還是單純的憐憫,秦尚都在叮叮當當的鐵飯盒聲音中,感覺到了一點不一樣的暖意。

他和裴冀丁相識不到一年,相處模式大約是大發善心的路人和街邊有野性的流浪貓狗。

他習慣了作為一個類似長輩的身份來看待裴冀丁,就像對待一個孺子可教的小孩。卻不習慣這人搖身一變,突然成了能幫着他支起半邊天的朋友。

蘇春桃發現了推了半扇門的秦尚,喊道:“杵着幹嘛。你瞧瞧人家小裴,比你這個親兒子都關心我,還知道來送飯。”

“秦哥忙別的了吧。”裴冀丁幫着他說了一句,遞過去一雙筷子,“吃了嗎?”

“沒。”秦尚接過筷子。

鐵飯盒有些年歲,不保溫,但勝在量大。

上下三層,兩份菜,一盒米。被正上方的吊燈照着,油光锃量的賣相不差。

秦尚看了眼一邊站着的裴冀丁,有些詫異:“你做的?”

裴冀丁還在往外拿湯,聞聲轉頭瞟了秦尚一眼:“不然呢,你家還能有田螺姑娘?”

飯菜很有講究,一葷一素外加一個湯。葷菜是香菇炖雞,素菜是蚝油生菜,湯是鲫魚豆腐湯。算是不錯的病號飯。

秦尚吃了口菜,說:“不錯,田螺王子得我真傳了。”

“要臉不,我是田螺王子得你真傳,那你不是田螺國王了?”

裴冀丁嘴上怼得開心,心卻是剛落地。

做飯實在是有些要了他的命,這麽點菜他折騰了一天,尤其是折騰那條魚,最後魚肉和魚骨都碎在了鍋裏。

他只得拿了個濾網把炖好了的湯撈出來再放豆腐。

一頓飯而已,卻是裴冀丁能想到的唯一幫得上秦尚的忙了。

蘇春桃的心态還算好,該吃吃該笑笑,心裏有多少恐懼裴冀丁看不出來。但字裏行間開始喜歡蹦出“老了”,“哪天就熬不過去了”的字眼。

裴冀丁都一會覺得自己嘴笨,不能口燦蓮花得把蘇春桃哄得開心。

生命的衰弱是件肉眼可見的事情。

不過住了兩天院,做了幾次化驗,蘇春桃已經疲倦了不少。

同樣被拖着,被折磨着的還有秦尚。

等兩人吃完了飯,裴冀丁把飯盒收起來問秦尚:“你今晚回去嗎?”

秦尚看了看蘇春桃要說不回了,卻被蘇春桃鬧着打斷。

“回去回去,不回去怎麽能行。這麽點地方又住不好,在這兒遭罪。”

“媽,你晚上得有人看着。”

“我又不是要死了,你天天在這看着,店裏生意怎麽辦?店要是死了,小心你爸爬出來揍你屁股。”

秦尚眉頭皺得緊。他與蘇春桃拌嘴從來不動真氣,什麽都能怼回去,什麽也不往心裏去。

但這會兒的臉色,卻是難看的不行。

裴冀丁這才覺得自己捅了什麽簍子,忒不會說話,他正要尋摸點什麽話題打個岔,就聽見秦尚妥協了。

“行,今晚我回去,你有什麽事叫護士,急事給我打電話,別自己硬撐。”

蘇春桃擺擺手:“知道知道,你媽又不是不要命的人,我還想活到九十九,帶着九十九朵玫瑰去給你爹掃墓呢。”

裴冀丁掂着飯盒和蘇春桃揮手,出了病房有些擔心:“阿姨一個人沒事吧?”

“沒事,就一晚。”

秦尚今晚上回家不是沒有目的的,他看着裹了羽絨服的裴冀丁,問:“怎麽來的?”

“公交。”

“抱着飯盒坐摩托?”

裴冀丁看了眼停在路邊的摩托,十分不屑:“被子我都抱過,怕個飯盒嗎?”

晚上的時候白汎打來了電話。

隔着衛生間的玻璃門,裴冀丁聽見有些沉悶的,變了調的秦尚的聲音。

“嗯,你看着辦,幫不了就算了,你家孩子還得上學。”

“我想辦法,店…看情況吧。”

“行,謝謝了。”

白汎應該是罵了句秦尚太客氣,然後挂了電話。

裴冀丁把牙杯放好,推門出去:“怎麽說?”

“白汎最近也要做生意,孩子上學,急着用錢。先借了我三萬。”

裴冀丁摸了摸兜,問:“阿姨治療要多少?”

“至少三十吧,後期調理還要另算。”秦尚坐在沙發上,胳膊肘撐着膝蓋,兩手交叉抵住了額頭。

這個動作像是走投無路的旅人,頹廢得和裴冀丁記憶裏的秦尚絲毫不搭調。

“那店裏怎麽辦,和李叔說了嗎?”

“沒顧上。”秦尚頓了一會,說,“我考慮把店買了。”

“我媽那邊不能沒人陪着,燒烤店不營業就沒收入。房貸,水電費,你們的工資也不能欠着,不賣我也想不出什麽出路了。”

裴冀丁的手還擱在兜裏,沒來得及有動作。

秦尚分析的很透徹。

他就像這個家最大的齒輪,維持着收支平衡,一旦齒輪損毀不再轉動,整個機械就會毀塌。

這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在沒有任何變動的日子裏,秦尚的家是堅固而溫暖的。樸實幹淨的生活帶給了裴冀丁自由的信息。

他習慣了在秦尚身邊享受他向往的日子,卻沒想過這種自由實際上只是脆弱的傘蓋,刀子一劃就要被撕裂。

裴冀丁看着那個用後背和發旋對着他的秦尚,有一種大夢終醒的荒謬感。

沒有永恒的幸福和絕對的安逸,變故來得突然,他卻還沒做好失去的準備。

原以為一切都開始繁茂,如今卻全都成了浸了水的牆壁,用手一摸就搖搖欲墜。

秦尚這個決定做得不倉促,也很理智,但他始終抵着眉頭的手還是暴露了他的猶豫。

一連兩天裴冀丁都看着他坐在沙發上沉默。那個吸引他的秦尚好像內斂了,留下一把鈍了的刀刃,坑坑窪窪,傷痕累累。

裴冀丁看了一會,擱在兜裏的手還是掏了出來,連帶着裏面的一張卡。

卡是最基礎的儲蓄卡,秦尚免費幫他辦的工資卡。

裴冀丁一向奉行享樂主義,錢從來只要現金。但秦尚和他的那張合同讓裴二少對金錢有了概念,懷念起為美人一擲千金的日子來。

于是十分形式主義的把放在床頭櫃的兩萬塊錢存了起來,吃着七天的活期利息。

目前為止,卡裏的餘額是兩萬零一塊三毛四。

裴冀丁把卡推過去,“這卡密碼你知道,先救急。”

秦尚本不想要裴冀丁的錢,但那卡被揣得熱乎乎的,遞卡人的心應該也是熱乎乎的。

那句“用不着你的錢”被塞進了喉嚨裏,換出來四個字。

“回來還你。”

“錢都是從你手裏扣出來的,給你不虧。”

裴冀丁在茶幾前面沉默了一會,問:“店是真的不開了嗎?”

“那我是不是失業了?”

這話問的有些沒道理,不太合時宜,但在沉悶的氣氛裏竟然加了點輕快的因子。

他一臉的無所謂,手插着兜。好似只是随口卻認。

秦尚看了一會,才從他眉眼和唇鼻裏看出濃濃的失落。

做好的決定有些動搖了。

為了什麽,秦尚說不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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