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德國飯店的跳舞廳裏,來了一位印度舞蹈家,是個又黑又瘦的小女人,穿得可是花枝招展,在那彎彎繞繞的熱帶音樂聲中,她大蝴蝶似的滿場亂轉,總像是下一秒就要振翅飛起來。跳完一場印度舞之後,音樂調子一變,舞蹈家伸展雙臂換了舞步,晃着胸脯扭着屁股,跳起了夏威夷胡拉舞。

小鹿喜歡音樂和舞蹈,尤其是舞蹈家的舞蹈,技藝精妙,尤其讓他開了眼界。摩登男女們圍着舞池站成一圈,他平素從來不肯出頭的,如今卻也大着膽子擠到了前面,就為了能夠看得清楚一點。及至舞蹈家舞畢一曲,他随着周圍的紳士淑女們擡起雙手,很熱烈的歡笑鼓掌。大少爺站在稍遠的地方,冷眼旁觀,見小鹿這些年沒有白在學校裏混,真是越來越有體面樣子。憑他這個彬彬有禮的做派,和他那一口半生不熟的外國話,滿可以讓他到外交衙門裏當個小差了。

大少爺沒有因此覺出自己的不成器,只是暗暗的惶恐,怕小鹿将來大鵬展翅,會飛個無影無蹤。

後半夜,他們回了家。小鹿很興奮,并且又提起了上學的話。大少爺笑眯眯的看他:“你給我跳個舞,我明天就去給你找學校。”

小鹿背着手,仰起臉對着他笑嘻嘻:“跳什麽舞?你想看哪個?”

大少爺笑道:“你就給我跳那個舞蹈家的舞。”

小鹿得意洋洋的對着他一晃腦袋:“跳就跳!”

說完這話,他擡手一粒一粒解開西裝紐扣,把上衣脫下來挂上了衣帽架。然後用雙手把大少爺推到了角落裏,他在屋子中央的空地上昂首挺胸的亮了個相。

哼哼呀呀的唱出曲調,小鹿舉起雙臂,兩條胳膊纖細修長,以着繁複的姿勢糾纏扭絞,雖然舞姿比不了舞蹈家,但是也有一點異域的風情。小鹿感覺自己的心是在随着身體行動,身體動得越活潑,心也跳得越喜悅。他忽然忘記了大少爺的存在,自得其樂的在一小片空場上載歌載舞、邊唱邊跳。

跳着跳着,他分心看了大少爺一眼,發現大少爺乖乖的站在角落裏,正在對着他笑,笑得眼睛都要沒了,一口整齊的白牙齒則是全亮了出來,反射着上方的電燈光。很久沒見大少爺這麽沒風度的笑過了,望着大少爺的笑臉,小鹿生出如釋重負之感,忍不住也笑了。

停下舞步站住了,小鹿擡手一抹額角的熱汗,然後走到大少爺面前說道:“你要是願意看我跳舞,我以後就總跳給你看。咱倆也別再打架了,幹爹總不回來,我就你這麽一個親人,咱倆好好過日子吧!”

大少爺擡手摸了摸小鹿的腦袋。小鹿有一頭烏黑厚密的好頭發,而且很聽話,随便抹一點生發油,就能梳得條理分明、有型有款。此刻小鹿出了汗,那頭發也熱烘烘的帶了潮氣。

“好。”大少爺聽見了自己作了回答,答得口不對心:“咱倆好好過日子。”

小鹿擡手開始去解襯衫領扣:“趁着我現在身上熱,我趕緊給你暖被窩。暖完了被窩,我也要回去睡覺了。”

大少爺一怔:“你還去書房睡?”

小鹿轉身跑向了卧室:“我長大了,不能總和你擠一張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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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爺不許小鹿走,然而小鹿如同脫兔一般,說跑就跑,竟也成功的逃回了書房。關閉電燈跳上了他的小床,他往自己的冷被窩裏一鑽,随即長長的籲出了一口氣,感覺自己是既照顧到了大哥,又從大哥手裏逃過了一劫。

緊接着,他突發奇想,決定明天撺掇着大少爺給自己找一家寄宿學校。讀寄宿學校也多花不了幾個錢,但是能讓他的吃住全有着落。他想大哥若是總不見自己,大概那份欺負人的邪心思也就能漸漸淡了。

小鹿打得一手好算盤,然而大少爺不中他的計。當初說好了要給他找新學校,現在一天拖一天,始終是不肯行動。小鹿隐隐感覺自己是落進了大少爺的圈套,如果繼續再受大少爺的擺布,自己的學業很可能會就此告終,便氣得大喊大叫,叫了幾聲之後,他又感覺這沒有用,于是暫時收了聲,不叫了。

小落水狗似的屋裏屋外來回轉了好幾圈,末了他沖回大少爺面前,紅頭漲腦的喊:“騙子,我找幹爹去!”

大少爺露出憊懶模樣:“找呗!讓廚房給你預備幾個饅頭,你帶着幹糧往天津走吧!”

小鹿氣得腦子裏嗡嗡響,攥着拳頭伸着脖子,他掙了命似的扯着嗓子吼:“我要上學!”

這一嗓子吼得狠了,吼過之後他喉嚨做癢,忍不住連着咳嗽了好幾聲。大少爺從門後抄起了一只網球拍,對着小鹿的屁股抽了一下:“再敢咆哮,我可揍你了!”

小鹿看了大少爺那個嬉皮笑臉的模樣,知道自己對他是說什麽都白搭了,就氣得當場做了個向後轉,瘋子一般的跑出了院子。

小鹿一鼓作氣沖出了程宅大門。

他年紀小,身體好,兩條長腿尤其是有力氣,而且這力氣被怒火催着,一鼓一鼓的不知往哪裏發洩。出門之後他愣了愣,知道自己是無處可去,然而站不住,一陣風似的便沿着胡同往遠狂奔去了。

沒有目的地,跑到哪裏都無所謂,他單只是想跑,想把自己這一身力氣耗一耗。穿過胡同上了大街,他依然是一路瘋跑,正是跑得來勁,迎面卻是有個人頂頭迎了過來,狠狠的和他撞了個滿懷。小鹿踉跄着向旁一歪,随即被那人一把揪住了衣袖:“小鹿!”

小鹿氣喘籲籲的擡頭一瞧,登時站直了:“餘翰文?”

餘翰文是西裝打扮,偏分頭梳得锃亮,一張臉也是收拾得雪白。一只手緊緊抓着小鹿的袖口,他大聲問道:“你瘋跑什麽呢?我正想找你哪!你是怎麽回事兒?真退學了?”

小鹿張了張嘴,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道:“你怎麽也在大街上逛?”

餘翰文不耐煩的“唉”了一聲:“今天是禮拜天呀!”

然後他拉着小鹿扭頭就走,一直走到了前方路口的汽車旁。不由分說的把小鹿推進汽車,他随即自己也坐了進去:“你到我家去,有話咱們慢慢說。”

小鹿和餘翰文是有友情的,也一貫很喜歡餘宅的文明空氣。不置可否的坐穩當了,他就聽餘翰文問自己:“你剛才到底忙着去幹什麽?急三火四的要在大街上跑?”

這個問題讓小鹿有些窘迫,很為難的看了餘翰文一眼,他小聲答道:“我沒怎麽。我是和我大哥吵架了,一生氣,我就跑出來了。”

餘翰文握住了他的手,很關切的側過臉去看他的眼睛:“你大哥又打你了?”

小鹿立刻搖了頭:“沒有沒有,我倆就是拌了幾句嘴。”

餘翰文用力一攥他的手:“別騙我了。你說實話,他們家是不是對你不好?要不然好端端的,怎麽就不讓你念書了呢?”

小鹿一聽這話,卻是感覺餘翰文誤解了程家,幾乎生出了幾分回護之心。可若說起自家大哥那些心思,也都是龌龊得讓人沒法開口。這時候,餘翰文又說道:“那天你那位大哥到了學校,教務長還沒說什麽,他先鬧起了大爺脾氣,教務長沒有批評他,他反倒把教務長罵了一頓,這不是存心要讓學校開除你嗎?”

小鹿聽到這裏,腦筋一轉,一顆心立時冷了一下。大少爺性子急脾氣大,他是不在乎的;可大少爺若是心腸也變得曲折險惡了,那他可是不願相信。“存心”二字被餘翰文說得清清楚楚,他聽在耳中,簡直難過得不能擡頭。好容易把心境重新平複了,汽車一停,他往外一望,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餘宅的側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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