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上)

何若龍拉過一把椅子坐到小鹿面前,将他和程廷禮的談話原原本本複述了一遍。他腦子是聰明的,對于人生大事,格外又要機靈許多分。今天在進入程公館時,他雖然是先被公館內的華麗風光震得失了神,但是自從單槍匹馬進入了小客廳之後,他收攏心神,立刻恢複了往昔的精明。

當着程廷禮的面,他是問一答十、問十答百,聲音是朗朗的,言辭是侃侃的。末了程廷禮果然許了他一個脫胎換骨的機會——程廷禮派他回狗尾巴山,把方圓百裏的土匪全部收編,能收編多少算多少,收編出了一個營的人數,就委他個營長;若是收編出了一個團或者一個師,便委他為團長或者師長,總而言之,讓他自己掂量着幹,有多大的本事,當多大的官。至于軍饷,程廷禮出一半,餘下一半讓他就地自籌。如此一來,匪患既能得到整治,程廷禮又擴充了力量,何若龍也有了高升的機會。

當然,幹不好的話,程廷禮不受損失,至于何若龍,他也無需再管了。

何若龍不想“不好”,萬事全往好的一方面考慮。當年他當土匪,總像是逼上梁山,心裏存着萬般的不得志和不得已,卻又無人可訴。如今一朝脫了這一身土匪皮,他坐在電燈下,整張面孔都放了光彩,一雙黑眼睛也是熠熠生輝。

“又活回人樣兒了!”他對着小鹿慨嘆:“我還以為我要當一輩子賊。”

小鹿看他這樣高興,也很想笑,但是平時笑得太少,偶爾笑一次也是淡笑或冷笑。他心裏快活,臉上表現不出來。

何若龍向前伸手握住小鹿的兩條臂膀,前後用力的搖晃了幾下,晃得小鹿腦袋亂顫。随即他笑着咬了牙,因為方才使勁使大發了,牽動了左臂的傷口。

熬過這一陣疼痛之後,何若龍忽然問小鹿:“你是我的恩人了,我該怎麽報答你才好?”

小鹿笑了一下:“不必。”

何若龍不說話了,單是看着小鹿微笑。小鹿迎着他的目光,幹巴巴的問道:“看什麽?”

何若龍搖搖頭,含着笑容答道:“沒事兒。”

說這話時,他的臉有些紅。小鹿方才看他樂得像個大孩子一樣,抓着自己亂晃,已經是很可愛;如今無端的羞澀了,也有一點動人。這個人真是好,小鹿想,不是說他人品好本領好,是他這個“人”好,長得好,笑得好,撒歡很好,臉紅也很好。

小鹿一想到何若龍種種的好,就垂下睫毛不肯再看他了。仿佛得了好吃的好玩的,不急着吃和玩,而是要把它藏起來,留着以後慢慢享用。

小鹿沒法把何若龍也給藏起來,他對人和感情也從來不抱天長地久的打算,何若龍這樣的好,他也盡情領略了對方的好,這也就夠了。

小鹿回房休息,一夜過後,他照例是早早醒來擁着棉被發呆。張春生給他預備了洗漱用的熱水,又拿了一張晨報過來,站在床前給他讀新聞。一條新聞沒讀完,房門一開,何若龍一手拎着一捆油條,一手端着一大碗豆漿,徑直的走了進來。

張春生沒想到他這麽自來熟,随即發現被窩裏的營座顯然也是一驚。何若龍樂呵呵的對着張春生一點頭,然後走到床邊彎了腰,抓起被角向上一掀:“鹿營長,起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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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很快,讓旁人簡直無從阻攔。小鹿身上一涼,而何若龍向下一瞧,當即笑道:”睡覺還穿這麽多?”

小鹿的确是穿得多,睡衣睡褲俱全,衣褲料子是洗軟了的白棉布,睡衣下擺平平整整的掖在褲腰裏,褲腰還穿着抽拉繩,兩邊繩頭系成了個很勻稱的蝴蝶結。除此之外,他甚至還穿着襪子。盤着腿坐起來,他看看何若龍,又看看張春生,有一點尴尬,但是還能夠保持平靜:“謝謝你的早餐。”

張春生不知道小鹿的隐疾,但是熟知小鹿的怪癖,于是此刻他轉向何若龍,彬彬有禮的說道:“何先生,請您暫時回避片刻,我們營座現在要洗漱了。”

何若龍答應一聲,轉身出了門,出門之後才反應過來——他洗個臉刷個牙,怎麽還得讓我回避?就算他是個女的,就算他是個黃花大姑娘,洗臉刷牙也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情啊!

屋子裏響起了嘩嘩的倒水聲音。何若龍回頭一瞧,結果看見張春生也出了來。把房門關嚴了,張春生在門口一站,是天下門神中最不起眼的一座。

何若龍第一次意識到小鹿是個怪人,正當此時,有客來到,乃是程世騰。

辦事處的管事人把程世騰一路引到了小鹿這邊。何若龍認識程世騰這張臉,也隐約能夠猜出他的身份,但是未經介紹,不好貿然的和他打招呼。程世騰在經過他時,倒也特地的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來得居高臨下,是大少爺見了窮小子,并且是陌生的窮小子,縱是看了,也沒看在眼裏。

何若龍被他這一眼看得心中一寒,同時見他走到了房門前,管事人先是對着張春生笑了一下:“程大爺來找鹿營長,麻煩你給通報一聲?”

張春生面無表情,側臉隔着門板喊了一聲:“營座,有人找您。”

管事人立刻跟着補了一嗓子:“是程大爺,咱們程主席的公子——”

程世騰聽管事人說話啰嗦,當即不耐煩的擡手将他向旁一推。與此同時,屋中傳出小鹿的回答:“等一下。”

程世騰站到了門前,伸手想要推門:“小鹿,剛起床嗎?正好,跟我回家吃早飯。”

何若龍聽了“家”和“早飯”兩個詞,心中又是一冷。那個“家”裏給小鹿預備的早飯,一定不會是油條豆漿。

張春生堵在門前,忽然輕聲說了一句:“您請稍等。”

程世騰萬沒想到這麽個黑頭黑臉的小副官敢擋自己的路,登時就要瞪眼睛。然而正在此時,房門一開,戎裝筆挺的小鹿走了出來。

面色不善的看着程世騰,他開口問道:“你找我有什麽事?”

張春生自動的退到了一旁,而程世騰換了一副面孔,瞬間變成了慈眉善目:“小鹿,爸讓我來找你的,他有話和你說。再說你好不容易才回天津一趟,家裏又不是沒你的屋子,你總在這兒住着算什麽呢?不看我的面子,看爸的面子,你也不該這麽絕情是不是?”

小鹿聽到這裏,心頭忽然拱起了一股怒火:“我絕情?”

他向前逼近了一步,仰着臉直看到了程世騰的眼睛裏去:“我絕情?”

程世騰還未回答,他已經氣到了要發瘋的程度——念得好好的書,說退學就退學了;無緣無故的,就能被騙進空屋子裏囚禁一整年;不讓他出門,不許他有朋友,關着他養着他,最後原來只是為了床上那點髒事!既然如此,不如早露面目,何必當初疼他愛他,後來又逼他害他?

小鹿越想越恨,然而全沒法說,連對外訴苦都不能夠。直勾勾的瞪着程世騰,他感覺自己快要憋得爆炸,非把對方活活打死才能解恨。

程世騰也覺察出了他的殺意。但是試試探探的,他不但沒有退縮,反而摸索着拉起了小鹿的手,嚴絲合縫的握緊了。

随即向後一轉身,他拽着小鹿就要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耳語一般的自言自語:“回家回家回家……”

小鹿落後一步,強行抽出手之後,沖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腳,一腳把他蹬了個大馬趴。程世騰一翻身爬起來,也變了臉:“好你個小醜八怪,敬酒不吃吃罰酒,越哄你你越來勁。昨天給我拳頭,我不計較,你今天可好,開始上腳了!”

話音落下,小鹿上前一步,一拳擊中了他的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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