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下)
小鹿頂着寒風跑了一百裏,沒能得到棉布和棉花,只得到了兩筒茶葉。悻悻的又跑了一百裏路回了來,他剛到自家院門前,就看見大門外拴了一匹陌生的高頭大馬。張春生聞聲迎了出來,見小鹿穿着一身薄呢子軍大衣,頭上戴着一頂薄薄的軍帽,口鼻呼哧呼哧的往外喘着粗氣,長睫毛上結了很厚的冰霜,簡直快要糊了眼睛。
連忙上前扶着小鹿下了馬,張春生開口問道:“營座凍壞了吧?”
小鹿腿都硬了,攥着缰繩的雙手也保持着握拳的姿勢不能伸展。對着那馬一擡手,他開口問道:“哪兒來的?”
張春生這才答道:“何團長派來個人,說要當面見您。我讓他在我屋裏等着呢。”
小鹿一愣:“何團長?”
随即他反應過來:“噢,他倒是比我官大了。”
張春生把他送進上房堂屋之中,又給他脫了外面大衣。小鹿捧着一杯熱水,讓張春生把何若龍派來的那人叫過來。
來者是個小兵打扮的半大孩子,不是小鹿當初派出去的那五十人之一。對着小鹿敬了個軍禮又鞠了個躬,他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雙手送到了小鹿面前的桌上:“報告鹿營長,我們團座派我給您送封信。”
小鹿看了看那封信,沒有伸手去拿,而是問道:“你們團長最近好嗎?”
小兵很慎重的想了想,末了答道:“挺好的,就是總不得閑。”
随即小兵又想起了新的一句話:“我們團長還說了,說您不用急着寫回信給他,他過兩天還派我過來給您送信。”
小鹿笑了一下,給了小兵五塊錢,又把那好茶葉拿了一筒子,讓他給何若龍帶過去。
張春生領着小兵出去找地方過夜,明早再啓程往回走。堂屋裏關了門,剩了小鹿一個人。小鹿放下茶杯拿起信封,心想他為什麽要給我寫信?有事情?
及至撕開封口抽出信箋,他展開來讀了一遍,發現何若龍什麽事情都沒有,這信上寫的全是閑話。何若龍目前所在的地方,和小鹿之間隔了一座狗尾巴山,直線距離本不算遠,但因為要繞山,那道路就崎岖了。如今他住在一座名叫跑馬營的大鎮裏,跑馬營鎮有一家鋪子賣糖酥餅,那餅非常酥,本來想讓小兵給小鹿帶去一些,可是後來發現這餅不禁放,出鍋之後不吃,過不多久就不酥了。他還在鎮上的皮貨鋪子裏預定了兩頂獺皮帽子,他一頂,小鹿一頂,等小兵下次去送信,讓他把帽子一起帶上。
小鹿讀完信後,把信箋按照原樣折好塞回信封,然後彎下腰用胳膊肘支撐了膝蓋,低頭捧着臉沉默了片刻。
有點想何若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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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想自己之所以思念何若龍,大概是因為太寂寞。照理說,像他這個年紀的青年,已經很應該娶妻生子了。如果有了家庭,他從外面回來時,有人迎着他噓寒問暖,有人圍着他說說笑笑,那感覺一定溫暖美好。對于妻子的款式,他說不清楚,因為生平唯一懷着好感與悸動接觸過的女性,只有餘家大小姐。
現在他也不喜歡女人了,在陸士的時候,有學生私下收藏女人的裸體畫片,他偷着看過幾次,結果悲傷的發現自己心如止水。對男人倒是很感興趣,總是盯着他們的肌肉和生殖器官,對于比較雄壯的貨色,他會格外眼紅。
小鹿進入卧室,把衣箱上的大鏡子拿下來放到一旁床上,又把上一層的衣箱搬下來放到地上。打開下一層衣箱的箱蓋,箱子裏放着他的寶貝。這寶貝不是金銀,而是包着套子的口琴、幾封舊信,以及一打嶄新的唱片。舊信是他在陸士時,和一名日本女作家往來的信件。那女作家顯然是文采風流的,小鹿見過她登在報紙上的大照片,對她很是仰慕,但因為他在預科忙于鬥毆,實在是沒有好好的學習日本話,所以女作家很快就不再理會他那些颠三倒四的書信了。
把何若龍的信封也整整齊齊的放進了箱子裏,他鎖好箱蓋,又把旁邊的衣箱重新摞了上去。最後他雙手捧起大鏡子照了照,發現自己的臉蛋居然紅撲撲的很有血色。
“這是感情的力量。”他想:“我是人,不是機器,不能免俗。”
小鹿想給何若龍寫封回信,但是不知道寫什麽才好。思來想去的到了天明,那小兵早早的走了,他這回信也就化作了泡影。
然後他忙着籌辦幾百士兵的冬衣冬糧,逼着縣長幫忙,縣長不肯,于是他硬着頭皮和心腸,在縣長面前大耍無賴,逼着縣長立刻去找錢,否則的話,就要明搶了。
縣長對待境內的丘八,素來是沒辦法的,況且這丘八解決了狗尾巴山上的土匪,是有功的丘八,讓他更加無可奈何。後退一步服了軟,他将縣內的大小商戶集中起來榨了一遍油,得來的油水,他自己分一小點,給鹿營長分一大塊,餘下部分,歸入軍饷。
從問題的發生到解決,統共用了不到一個月。小鹿很得意,沒想到自己是個這麽有辦法的人。得意之餘,他起了閑心,這天下午,他問張春生:“從這兒到跑馬營,路好走嗎?”
張春生思索了片刻,末了答道:“不好走,雖說現在還沒下雪,但是那路也夠險的,全是羊腸小道,一寸平地都沒有。”
這個答案不是小鹿想聽的,于是他不置可否,當沒聽見。
過了兩個多小時,他把武魁單獨叫進上房,問道:“從這兒到跑馬營,路好走嗎?”
武魁不知道是剛從哪裏跑回來的,被冷風吹出了一張大紅臉:“跑馬營?狗尾巴山那邊兒的?好走!又沒下雪,路也不滑,繞着山慢慢走呗!”
小鹿嗅着武魁身上寒冷新鮮的氣味,沒頭沒腦的笑了一下。
翌日清晨,小鹿收拾出了一個小包袱交給武魁,然後把家扔給張春生,自己也不作交代,帶着一隊兵就出門去了。
何若龍的信是接二連三的來,但他始終沒能寫出半封回信。現在閑了,他要親眼去看看對方,看看對方的事業,看看對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