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小聲些,少爺還在睡覺。”

“……這個時候了,不吃午飯了嗎?”

“……誰知道?昨晚又發病了,疼了一晚上,才剛睡下,別去叨擾了。”

泠泠的雨聲敲在青石板上,有些像是女人穿着高跟鞋走路,壓低聲音的保姆漸漸走遠,沈天郁輕咳兩聲,緩緩睜開眼睛。

胸口疼痛難忍,帶着令人作嘔的憋悶感。害怕屋內人受寒而關緊的門窗讓人喘不過氣來。沈天郁掙紮着坐了起來,靠在沒有溫度的床頭櫃上。冰冷的感覺舒緩了沈天郁的疼痛。可只是這麽個簡單的動作,就已經讓他冷汗涔涔了。

昨夜的雨還稍微大一些,砸在屋頂能聽到‘嘭嘭’的聲音,今天倒是小了。沈天郁失神地望着窗外那株嬌豔欲滴的荷花,看上面幾乎要滴下來的露——

“……醫生說撐不到明年了,肺上都是裂紋,照的片子和吸煙幾十年的煙鬼一樣,不知道會不會傳染。”

“天天咳嗽多受罪。別去醫院了,死就死在家裏,然後葬到老家……”

“你是說把他送回去?”

“落葉還是要歸根的……”

沈天郁阖上眼睛,平靜地聽着父母讨論自己的死亡。他嗓子裏又癢又疼,憋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卻還是忍不住咳了一聲,那邊的聲音就停了。

他一個人斜躺在床上,白色的睡衣松松挂在少年身上。沈天郁的臉上是那種久不見天日的慘白,因為白,所以顯得眼瞳特別黑,黑的沒有一絲光芒。

絕望,痛苦,蒼涼,悲怆……

沈天郁緩緩閉上了眼睛,額邊滲出細小的汗珠。他傷心地想,為什麽父母對自己的死亡這麽淡然。不過這種傷感積累到一定程度,反而能讓人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了。

院子外的鐵欄将這片天地與外界隔離開,旁人從這裏走過,會被氣勢磅礴的建築震撼。可沒人知道,這個十八歲的少年,躺在這裏心裏多麽凄涼。

沈天郁沒熬過冬天。

那年冬天特別冷,這種天氣幾乎沒人願意出門,更有那種懶人,直接向外面街道上潑一層髒水。天冷得可以立刻把水凍住,一兩個星期都被固在那個地方。

沈天郁疲憊地躺在床上,虛弱地喘氣。他眼睛是濕潤的,迷茫着睜大,看着虛空中不知名的某一點,沉默不言。

從現在開始,他再也不會難受了,他不用整夜失眠,不用一直咳嗽,不用聽醫生的話,不用讓輸液的軟針紮在血管裏好幾個星期。

沈天郁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這是要死了。他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感受着難得的平和。

窗外的寒風吹不進來,沈天郁卻想拖着這副無能的身子,吸一吸外面清新的空氣。

這一生,他有過無數可望而不可即的願望。比如在陽光下奔跑,比如在秋雨中撐傘靜立,比如坐在刺骨的臺階上觀賞花草,再比如,在寒冷的冬天,仰躺在雪面上,嘗一嘗冰雪的味道。

沈天郁嘆了口氣,他知道這不可能了,這十八年來,他一個願望都沒有實現。于是無奈地放下手,終于閉上了眼睛。

房間裏靜靜的,沈天郁的思緒漸漸空白,有什麽東西從這副将死的身體飄出來,他感覺輕松極了,死亡似乎也并不那麽可怕。只是周圍太安靜,沒有一個人為他哭泣。他的父親、母親、保姆,沒人為這個陰森古怪的兒子、少爺傷心難過。沈天郁的眼睛熱熱的,有什麽東西從眼眶滑下來,到了臉上卻又變得冰涼。

他為自己流了一滴眼淚,于他十八歲的冬天,悲傷的離開了人世。

沈天郁從未有過如此輕松的感覺,他像是飛了起來,盡管沒有睜開眼睛,他也能想象身邊的事物都在變小。他覺得自己這是要上天堂,這想法讓他無比祥和,可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感覺自己開始急速下墜,就像是被人抛到無底深淵。

沈天郁越來越恐懼,他喘息着,扭動着,拼命掙紮——

突然他發現,自己動了動身體,然後張開嘴,發出一聲類似嬰兒的啼哭。

沈天郁驚呆了,他的眼皮像是被什麽粘住了,死活都睜不開,他的身體變得柔軟而無力,黏糊糊的非常難受。

那啼哭的聲音似乎是從沈天郁的口中傳出來的,可他覺得很模糊,沒過一會兒,他就因為疲勞而睡着了。

沈天郁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震驚了好長時間,他艱難的動了動自己的脖子,那一刻他在考慮自己的大腦是不是受到了傷害,因為他無法清晰地分辨大小,他看到自己的手掌就像是一顆雞蛋那麽大,手指好比雞爪子,指甲短短的,手背上還有嬰兒特有的肥胖感。

沈天郁瞪大眼睛,本想開口說話,卻發現自己無法完成這個任務,只能嗚嗚喊兩聲。他的肺部一點都不難受。沈天郁深呼吸兩口,竟然有一種自己身體健康的錯覺,前世折磨了他那麽久的肺病突然好了,他感到不可思議。

這聲音把一個女人吸引過來。女人頭上裹着白色的毛巾,仿佛大病一場,可是臉上的表情卻是幸福無比的。她一把将沈天郁抱了起來,親在了他的左臉頰上。

“好兒子。”女人笑得像是一朵花,聲音裏有克制不住的甜蜜,“叫媽媽——”

看着這個長的和前世的自己眉眼非常相似的女人,沈天郁終于明白了什麽。他正在做一個大膽的推測。他想,不管是什麽原因,現在,他可能重生到了自己的幼年。

沈天郁動了動自己的手,女人就順着他的手臂開始親吻。她充滿愛意地親近自己的兒子,吻他香噴噴的臉頰和肉肉的小手臂,過了好一會兒,有人在外面喊‘尤金蓮——’女人應了一聲,放下沈天郁,走出了房間。

沈天郁心裏有些動容,這個女人不是他前世的母親,他甚至從未見過這個名叫尤金蓮的女人,可沈天郁知道,女人才是他的親生母親。

前世沈天郁家境優越,可父母一直和他不親,沈天郁以為那是因為自己不善表達,不會讨父母歡心。可現在他知道了,原來自己不是前世父母的親生兒子。怪不得前世的父親姓何,而自己姓沈呢。

沈天郁有些心酸地想,前世父母根本就沒想過要把他當親兒子。直到死,父母都沒為他流過一滴眼淚。

尤金蓮對他表現的親近讓沈天郁感動。在他的記憶裏,從未有人這樣擁抱過他。用那種傾盡全力的擁抱來親近他。他原本的母親甚至不願意觸碰他的手。

可沈天郁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被送到前世父母那裏。幼時的沈天郁非常愚笨,據說到了五歲都不會說話,這是不是真的沈天郁不知道,可沈天郁知道的是自己沒有幼時的記憶。每當提起童年,沈天郁總要愣上一愣,然後苦笑一聲,說不知道。

所以沈天郁無法分辨,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他也不知道自己日後會經歷什麽,才能讓這個如此熱愛自己兒子的尤金蓮把沈天郁送到別人家裏。

沈天郁閉上了眼睛,他幼小的身體承受不了這樣複雜的情緒,只一會兒,他就沉沉的睡過去了。

時間飛快過去,一個星期之後,沈天郁終于接受了自己重生到剛出生的時候這個事實。他開始試着了解這個家。

他的母親是個農家婦女,每天都要出去幹農活,晚上在家裏紡紗,沒怎麽見過父親,大概是出去打工了。

除了父母,家裏還有個年歲已高的太爺,姥姥姥爺都跟大舅家住。

後來那個看起來非常嚴肅的太爺給沈天郁起了名字,他是‘天’字輩,取字郁,意為草木茂密。

一個月後的一天沈天郁被母親抱到屋外曬太陽。他太幼小,連這樣的陽光都能把他眼睛刺傷。沈天郁閉上眼睛,竟然開始輕輕顫抖。

他有多久都沒享受過這樣的陽光了?

他有多久——沒被人這樣擁抱過了?

母親笑着親吻他稚嫩的臉頰,用手擋住沈天郁眼前的陽光。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這時,一個清澈的男聲将兩人之間靜谧的氣氛打斷。

男人帶着笑說:

“姐,帶着天郁玩兒呢?”

尤金蓮連忙站起來,也笑,說:“可不是,今天陽光真好。”

尤金蓮抱着沈天郁,逗他說話:“叫二舅。”

沈天郁當然不能說話,他只是看着眼前這個清瘦英俊的男人,還有男人手中牽着的小男孩。

那個小男孩眼睛很大,皮膚黝黑,怯怯地看着尤金蓮和沈天郁。

那時候沈天郁還不知道自己日後會和這個男孩有這麽多的牽連。他只是覺得,這個男孩太黑,雖然有些膽怯,但是身體裏蘊藏着他所沒有的健康活力。

充滿野性與鄉土的氣息。

尤金蓮換了一只手抱沈天郁,言語中有些不客氣,道:“這是寡婦陳家的小孩兒吧?你怎麽……你怎麽就不能避避嫌呢?弟弟啊,你去哪裏不好,非——”

“——姐!”尤金蓮還沒說完話,就被尤金勤打斷了。尤金勤就是沈天郁二舅的名字,“別當着孩子的面說這些話,不好。”

沈天郁被溫暖的太陽曬得昏昏欲睡,過了一會兒就閉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母親抱到了屋子裏,從他們最後的那些對話裏,沈天郁知道了自己那個英俊硬朗的二舅竟然喜歡上了村裏的陳寡婦。而那個小男孩,就是寡婦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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