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啓程
這已經是第三天晚上了,花卿卻還連那兩人的影子也沒瞧着,索性搬了把藤椅到後院裏,自個兒坐卧着看那天上的星子,盤算着日後的事。
其實他也不是沒考慮到他們會失約的情況。
花卿知道自己的上古魅惑之術向來不好,當時又不是下死手,跟一個仙界的小閨女能有甚麽深仇大恨不成麽?便只是一個輕淺的術法,大約一天半左右便可自動解了,而至于花卿所說的三天,本就是為桃苓所留着外加等一個故人的回信,於是為了消磨時光,他特意逛遍了大小戲樓,聽盡了離合悲歡,後來花卿就覺得,還不如去看看歸冥,便甚麽戲文都不用去聽去看去感悟去理解了。
只是對于那樣一個條件——差不多對琰漓琰童百利無一害,他們又怎會不前來赴約呢?
他最終要去找金鳳凰,一個人深入仙境險地便算了,說不定還要跟金鳳凰打上一架,若說是去找她求證甚麽,倒不如說是去求死的。
更何況,按照夜鴉回去的時間,歸冥若是有心去做一趟說客,那也是緊趕緊,趕得上的。
當然,至於是去做說客還是去貶低自己的,這就不得而知了。
想到這兒花卿笑着搖了搖頭,驀地腦海裏又是歸冥那略微上揚的嘴角:「你可千萬別死了啊,你要是這麽輕易就死了,那多丢人。」
笑了會兒,便笑不出了,随手彈出一片桃花花瓣,抱着琵琶赤着一雙光滑白潔小腳,左腳踝處栓了一串銀鈴的姑娘坐在栅欄上,兩只眼睛彎成了小小的月牙,随手一撥琴弦便是一段玄音:「樓主?」
花卿也笑了笑,月下觀美人,果然心情大好:「你去看看街道上,是不是有些仙界的官兵混進來了?」
「呀、呀呀呀!」
女子一手拍着酥胸一手惶急的抱緊了琵琶:「樓主,你好狠的心,這不是叫我去送死嘛!」
花卿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回軟榻,阖上雙眼,語氣輕柔卻充滿了威脅:「淙莺,在我面前,你裝甚麽嬌弱?你身體裏,藏着幾顆修仙之人的內丹?是要叫我親自剖出來給你瞧瞧麽?還是得叫我親自替你數數?」
未等花卿睜眼,伴着一陣銀鈴清脆的聲響便覺着一個嬌弱的軀體鑽進了自個兒懷裏,像是極其畏冷似的不停往裏拱,一面忙不疊道:「奴婢昨天去西頭買零嘴時便瞧見了,只不過當時他們身上的仙氣正一隐而過,我也沒太留意。」
「哦,還有呢?」花卿一手懶洋洋托住了女子的腰,一面以手作梳順着她的發。
「奴婢說了,奴婢沒留意嘛。」
「墨岚你大抵是不認識的。」花卿突然起了這樣一個頭,看見女子困惑的雙眼,偏過頭去笑了笑,騰出一只手從藤椅旁拿過酒壇來灌了一口,未來得及咽入喉的酒液便順着花卿白皙的脖頸滑過漂亮的弧線,順過胸膛,而後好似融進了皮膚裏似的,花卿毫不在意道,「然後啊……昊劍閣三天前被滅門了,啧啧。」
「樓主……我……」
「噓,我知道不止是你,你一個人弄不出這麽大的動靜來。我現在也有事,來不及管你們了,你這條命等我回來後取,這些日子你便幫我管好樓裏面的事,說不定,管好了,我出去事又辦的順利,便忘了我回來要做甚麽了,你……可是聽明白了?」
「奴婢明白,奴婢知錯。」
「你沒錯,你錯在哪兒了呢。」花卿一面順着女子的青絲,一面繼續癡癡的笑起來,仔細盯着她看了一會後,這才附在女子耳邊低聲道:「行了,滾吧。」
原來那時候自己幫歸冥代管着狐妖族時,最初認識的那些個狐妖,竟然不是死了便是離開了,心腹這東西,好似天生就跟自己無緣。
花卿覺得自己最近總是容易傷春懷秋,很容易就想起故人。
他老是笑話歸冥是天下第一等傷心人,可回過頭來就着濃酒仔仔細細回味好幾遍就覺着,歸冥好歹有風韶那樣的心腹。
至生至死,至凱旋,至風光,至天下我霸,生殺予奪。
但戲文也總有到頭的時候,天光大亮之後,誰還知道那是不是夢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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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卿小心翼翼的揣着酒釀往城郊趕去的時候,沒想到真讓他找見了琰漓。
花卿看到琰漓那在夜晚裏還尤為顯眼的一身白時,莫名就有些頭疼。
你說那麽多人等着追殺你們呢,就不能省省心,好歹低調點?
明知道被抓到了還不敢反手還擊,還不得小心翼翼找個隐蔽點的地方藏身麽。
轉念一想,這人若不是一根筋,自己興許也不是這麽容易就找到了,於是便也有些哭笑不得。
「我……」
「行啦,我看到城裏有仙兵趕來了,你妹呢?」
琰漓也不再多話,顯然他是恨不得早些離開這個鬼地方。
花卿随着他往馬車的方向走,突然開口道:「當初受了罰的,應該只有你妹妹一個吧?」
「你問這個做甚麽?」
「沒甚麽,問問而已。夫妻臨難都有各自飛的,到覺着像你這般……嗯,眼睜睜陪着往火坑裏跳的,少見。」
「我就算往火坑裏跳,也好過你巴不得趕緊去找我師尊送死吧?」琰漓蹙眉回頭。
花卿挑了挑眉,并不打算作答,一躍上馬車挑開簾子,也不由有些訝然,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鑽進馬車內,看了看對面仍一臉呆滞的琰童,盡數咽下心中疑惑,打個響指,琰童則木呆呆的機械轉動頭向上仰,對上他的雙眼。
「魇滅。」
花卿輕輕開口,眼底極盡一剎那詭豔之色,瞬複為墨。
徹底清醒過來,眼前的男子有着一張美極的容顏,但是細細看去……跟夢裏的人又有些不一樣的地方,他身上松松散散系着的是素白的袍子,上面繡滿大朵大朵的合歡花,半□□的胸膛有着象牙白的顏色,分明的鎖骨。
等等……有甚麽事情忘記了……
「你還我衣服!」
少女猛然拍桌,震得馬車內本就狹小的矮榻上茶杯連抖了三抖。
還真是……花卿豎起一根手指戳到自個兒正「突突」跳個不停的太陽穴上,你怎麽不罵我非禮你……缺根筋吧?
拍完桌子後少女也愣了愣,環顧四周發現所處的地方有些不對,可是轉臉又看見自家大哥,便放下心來大膽道:「哥,就是他……」
「是,就是我,我跟你哥合計商量了一下,你這樣的身板吧,放到我樓裏做個倒茶的丫鬟都不配,於是賤賣與我做奴隸了,現……喂,君子動口不動手!喂!琰漓你拉住她!再過來我不客氣了啊!」
「鬼要聽你放屁,你這大色狼!」
花卿一愣,他終于聽見一個新鮮的罵詞了,從出生就背負着糟糕名聲的修羅狐一族,于花卿日後更是放浪形骸找到借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可是日久天長的,聽來聽去那些個混賬話,今日頭次被個小姑娘用一口清脆的牙板說出來這等罵詞,頓覺新鮮得不得了,莫名還有一種舒爽感,從腳底板爽到心田那種舒爽感來,於是花卿就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些賤呢。
只是這樣的一個愣神,卻正好教撲過來想要教訓一頓自己的少女撲了個正着,馬車內本就狹窄的空間內,「嘩啦」一聲就見花卿大半個身子露在了外面——他可是只習慣赤着身子只在其外披一層袍子而已。
「啊!!!要長針眼啊!」琰童鬼叫一聲便從馬車裏鑽了出去,自始至終站在馬車旁的琰漓側過臉去看了看前方仍舊漆黑的大道,頓覺前路無比艱難。
「小童,不要鬧了,他……他是修羅狐。」
聞言琰童一怔,卻只是很短一瞬,便歪着頭眨着一雙天真大眼反問:「修羅狐是甚麽?」
花卿在馬車內懶噠噠把衣服重新提上肩膀,卻不由得眼底泛起一陣含了殺意的笑——事情越來越有趣了啊,自己那日偶遇,說不定,就偶遇了個寶。
琰童問出口自己也有些懊惱,她總覺得,這幾個字眼好似聽過,卻又模糊到似是上一世的事情了。
琰漓把琰童趕回車裏,琰童又不願看到花卿,守着車簾坐好了,側靠在他哥後背上,聽他哥娓娓道來自己是如何被「賣」了的。雖說極度不情願,但還是聽從他大哥的安排,和花卿一起上路了。
長夜漫漫,馬車颠簸,花卿也樂得清閑沒人來與他争搶地方,大大咧咧伸長了結實有力的雙腿,斜躺在馬車內,以一種能占據最大空間的姿勢,四仰八叉的安眠了。
只不過,這種姿勢沒維持多久便被一聲尖叫給擾亂了。
原因是琰童困了,本想摸黑找個小角落一靠,記得花卿原先是坐在最裏面的,可還未來得及弓腰往前挪一步,便被絆了一下,慌亂中一伸手想找個地方借力穩住身形,卻好死不死的按到了一個不該碰的地方。
「啊啊啊!!!」
僻靜小道裏的寧靜就這樣被接二連三的被打斷,可憐了花卿花大爺還在睡夢中便挨了一頓拳打腳踢,這便算了,還被迫困在馬車裏等着琰童去洗她的第十七遍手。
花卿想了想,又仔細想了想,把自己蜷縮在馬車裏最小最小的那個角落,用雙臂抱起自己的四肢,把外袍罩在了外面,将自己蓋了個掩飾,委委屈屈的吸了吸鼻子,難道喊「非禮啊」的不該是自己麽?
果真女人就是無法溝通的生物,又将自己狠命的往角落裏縮了縮,簡直恨不得融進牆角裏了,這才安心的再次夢周公了。
只是……
天光未亮時……
「啊啊啊啊啊啊!!!」的尖叫聲再次能把馬車頂都掀起來,為甚麽?
因為琰童琰大小姐早上一睜眼,便瞧見自己的發絲大部分垂到胸前來了,於是随手往後一攏,準備束起來——修仙之人,講究的便是個精氣神,成天個披頭散發的,像是甚麽樣子?
於是一攏,一轉……
甚麽硬硬的東西磕到了自己的後背,琰童毛骨悚然的回頭,就見這一個形狀漂亮的肩胛骨抵在自己後背上,那人膚色很白,還很光潔……只不過,長了一張異常欠揍的臉!此刻還一臉浪笑!
拖出去,閹了!
「喂,琰童姑娘,劍放下來!快放下來!大半夜是你自己非往我這個角落裏鑽的,這也怪我?!」
「呸!你原先不是、不是躺在那裏睡覺麽!我故意躲開你,肯定是你又不懷好意蹭了過來!你這只破狐貍爛狐貍臭狐貍……」
「打住!」
花卿痛苦的揉了揉太陽穴,他平生最讨厭的一件事便是別人把他誤認為普通的狐族。
修羅狐和普通的狐族豈是能互相比拟的?
那狐王哪怕是在三十裏地開外見了自己也應是要三拜九叩的,鬼主相見還要讓三分薄面于我,上古的獸族,連姓名都不是爾等可以直呼的!
琰漓在一旁濕着小帕子給自家妹妹細心的擦拭着剛剛打花卿打紅腫了的手,一面默不作聲的用小眼神鄙視花卿。
花卿就覺得,簡直冤的不得了。
於是目送琰童鑽進馬車後,花卿讪笑着搓手靠近了琰漓,坐在了琰童昨晚坐的位置,一面大大咧咧搭上琰漓的肩膀,低語道:「漓兄,那個,你去過我樓裏是的吧?」
琰漓一邊駕車,一面分出心神來聽花卿絮叨。
這是琰漓近來更頭疼的一件事,他簡直沒遇到過比花卿更愛說話的人了,并且花卿自言自語都可以一個人笑上半天,大半夜的倒也真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花卿自從第一天告訴琰漓,先去泅澤谷,他去取點東西後,琰漓因為也知道泅澤谷的路,便安心的擔起了馬夫這個職位,畢竟他心事煩亂的很,他不想讓琰童送命,非常不想,而這三個月內,一切都是未知數,更何況,他越來越發覺花卿的不靠譜之處了,比如極愛喝酒,逢酒必醉,醉了之後那不省人事的架勢絕不是裝出來的,琰漓有時候就在想,自己這時候一劍刺過去,這上古的最後一只魔獸,是不是這樣便可以被自己除幹淨了,於是依靠這點功勞,可否将功抵罪,與天帝好好商量商量,換自家妹妹一命?
只是這念頭也就一晃而過,自己是個君子,這等背後殺人之事,他做不出來,琰童也做不出來。
「是吧?是吧是吧?」花卿瞅着琰漓不理自己,便拽了他的袖子,一面大幅度扯着一面繼續不停的問。
這可不是小女子撒撒嬌的扯法,那活生生是要把琰漓從馬車上掀下去的架勢,琰漓一面不動聲色的将袖子從花卿那蔥白的手指中抽出來,一面點頭,還不忘淡淡道:「花卿兄弟,禮儀之表,待客之道,你這樣的穿着,總歸有些……不妥,前面有座城鎮,我們先進去買幾件衣服換上可好?」
「好說好說,」花卿滿口胡亂應了,繼續表達他想表達的,「那你應該瞧見過我樓裏那些個女子吧?」
琰漓一皺眉,甩鞭抽了下馬屁股:「那是些狐妖。」
「嗯嗯,對的,就是狐妖,你見到過吧,至少胸前是這樣的!腰是這樣的!屁股是這樣的~」花卿一面說着一面在自己面前不斷比劃着,眼看着琰漓看自己的眼神越來越怪,花卿收了動作,再次壓低聲音道,「所以你覺得,我可能對你妹妹有非分之想嗎?就她那個身材……怕是我的胸都比她大……嗳呦喂!姑娘!你真是……你真是不可理喻!我想非禮你,你揍我,我不想非禮你,你還得揍我!漓兄,你還管不管了?讓不讓我活了?喂!你現在也知道了我是修羅狐啊,我可是只畜生!畜生可不是君子!你再來打我我真不客氣了!畜生甚麽事都能幹出來的!你哥哥現在還不敢動用仙法,你最好小心點!」
琰童原本揚起的手也頓住了,內心狠狠的狂扇了他十多個巴掌,才咬牙切齒的掀開車簾鑽了進去,想了想,不解氣,又掀開簾子指尖堪堪頂着花卿的鼻頭啐了聲:「畜生!」
「你可算是識的我本來面目了~」花卿甘之如饴的接受了她真誠的贊美。
繼續一面晃蕩着瓷白的細頸酒瓶,一面繼續絮叨琰漓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