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念
花卿把她的表情盡收眼底,也安靜的靠着角落拆信去了。
小心翼翼的拆開那層層疊疊的幽綠色小紙,在就快要打開的時候,花卿卻又輕輕合上了。
內心不由得自嘲了一下。
他也清楚他自己,最擅長僞裝了。
可是沒辦法,他大概是修羅一族裏,最糟糕的一只修羅狐了。
修羅狐起先因為血統的純粹和高貴以及術法經過異樣的結合後越來越完美而威脅到鬼主地位,後經仙魔聯手追殺滅門。所以,每一只修羅狐天生下來就擁有強大的術法能力。
像是懷蝶,她的夢蠱和上古魅惑之術都是旁人難以企及的,哪怕是中她一個小小的術法,那不光是要送命的,是要連着永生永世魂魄祭奠的,從此三界開外,六道輪回中,都再沒你的一席之地。
可花卿自己的資質……太一般。
當然,這個一般也是要與上古的獸族來比較的,比起普通魔族來,花卿仍舊是不知高明上多少。
但幼時颠簸流亡,不能幫上她的忙便算了,還常常拖她後腿,大抵也是因此才會被迫分離吧……
如果那時候自己能強一些,也不至于被她封印在洞穴中做保護。
那時候自己甚至連人形都不能幻化,可如今……
花卿搖了搖頭,正是因此,只好另辟蹊徑,走一條旁人沒走過的路,歷一場旁人忍不了的苦。
他愛撩頭發,愛甩袍袖,這是假象,純粹是為了掩飾,就和他不能穿太多衣服一樣。
如果無法正面打得過敵手的話,那便想辦法偷襲吧。
他向來是不在乎名聲的,只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就好了,到底使了甚麽手段,又有甚麽要緊呢?
所以他是欣賞歸冥的。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才是唯一不變的真理,并非說他們臭味相投便稱了知己,而是歷經那麽多或好或壞或善或惡之後,已然學會了最容易保全自己的法子。
花卿的拇指無意識摩挲起那紙箋的邊緣,久遠的那八百年苦難似乎是一場夢,而他如今從那暗無天日的地方出來了,站在了太陽底下,他想殺誰,便一定能殺的了誰。
他若認暗器三界第二,那麽便無人敢認第一。
放眼三界,天上地下,哪怕是金鳳凰的性命他也未曾不敢言取不到,大抵三界內能逃得了他暗器的,便只有歸冥吧。
因為他的暗器,實在太匪夷所思,實在防無可防。
可歸冥那個混賬很久很久之前卻對他說:「只要不信你,那便能接得住了。有甚麽可值得炫耀的?」
可歸冥奪得了王位後的很久很久之後又對他說:「花卿啊……疑心病久了便無藥可醫了,我突然發現,比起被你的暗器刺個透徹,更痛的大概便是這一輩子也未曾敢把自己那一顆心完完整整毫不保留的掏出來在太陽底下曬一曬,鑒一鑒……」
自己當時怎麽答得?
「得了吧,就你那顆心掏出來得有多髒,一曬全都化黑水了,要多惡心有多惡心,快收了吧。」
相互諷刺歸諷刺。
可花卿知道,歸冥最羨慕的便是風韶。
世間上最幸運的人,大抵也便是風韶那種了。
花卿突又想到當初去找歸冥,讓他幫自己找到破咒的方法。
無悲無喜無愛無恨無欲無情的鬼主大人那千年不變萬年不動如石雕一般的臉上略微有了些許動容,似是從天邊又似是在耳旁,歸冥那略沉的嗓音混雜了一聲說不清道不明的嘆息:「花卿,你這又是何苦。」
「嗳嗳,你少來假惺惺啦~心裏是不是現在偷着樂呢?你若是能幫我找到解這個咒的方法,豈不是免了你後顧之憂?最後一條可以威脅你地位的東西,也被排除啦~」
笑容從眉梢到眼角,眼前那個喜穿合歡袍子的男子似乎又跟當年篝火旁初見重疊在了一切。
扛了太多的傷痛之後,強顏歡笑便也能笑的由衷燦爛。
「你可是要想好了,若是真解了……你或許……」
「從我出生到現在,甚麽腌臜的詞沒聽過?修羅狐好似一出生就被罩上一個不光彩的名頭。反正大爺我本身也不是甚麽好人,更何況,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多這一個不多,少這一個不少的。我放浪慣了,便也覺得沒甚麽了。畢竟像我這樣不靠譜的人,做出這等欺師滅祖大逆不道的事,也不算甚麽大事件。正常,正常。」
歸冥看着那個眼前又開始喋喋不休起來的人,突然就有點想發笑。
曾經刀劍相向過,卻也生死一線過。
每個人好似一出生就被一種無形的網罩住了,像自己,是窮盡了心思纏纏繞繞的希望能找到最終的源頭,一扯線,便「嘩啦啦」的賺了個滿盤皆贏,盡可能不去破壞它原有的縫線,而是讓自己跳脫出來,成為這個執線的人。
像花卿,他起先或許也曾想過要找到線源,只不過終歸沒自己這麽好的耐心,而在路上卻又不小心被多餘的線頭扯住繞住了,幾次以為自己抓到線源了,扯了半天發現竟不是,最後兜兜繞繞的,那網已經不似一個網了,直接成了亂麻,纏在了身上,若想要掙脫,用一開始橫刀一劃已然不管用了,只好将自己往火堆裏一扔,燒盡了身上亂麻,便也燒斷了這個網。
可你說……用這種法子,便當真能毫發無損麽?便當真,還有可活?
歸冥不知道,花卿也不知道。
可無論結果是怎樣,他們已然都不能回頭了。
「咳、咳咳……」
思緒原本還打算再飄搖一陣,卻被一陣急切的咳嗽聲打斷,那聲響,不仔細聽着多半以為這人是得要咳過去了。
「慢點慢點,又無人和你搶。」琰漓無奈的再次倒滿了一竹筒的水遞給琰童,少女雙手捧着竹筒蹲在車簾那個位置,簾子被卷了起來,琰漓坐在駕駛的位置上寵溺的看着她。
琰童又沖她哥吐了吐舌頭:「剛才那口太鹹了嘛~沒留神。還是凡間的東西好吃。」
「嗯,你若喜歡,我們等回來再來。」
琰童便笑眯了眼,咕咚咕咚毫不顧形象的灌下了這杯水,接着毫不在意的用袖子擦了擦嘴,坐了回來,瞥到花卿正用一種驚奇的眼神看着自己,呲牙咧嘴道:「看甚麽看,色狐貍!」
花卿的眼睛瞪的更大了。
他覺得,人生不公平二字簡直處處可見,剛才對她哥還是那麽一副可愛天真的表情,一到了自己面前就兇神惡煞了,這何止不公平,這簡直折辱人!
「姑娘,你可知禮儀二字怎寫?淑女之道可懂?沒事,我諒你也不懂,這個正好我懂,你知道我是開青樓的吧?我樓裏的那些個姑娘哪個拿出去不是……好好,我閉嘴,我閉嘴,你把劍放下,有話好說……」
琰童警告的瞪了一眼花卿,倒轉了劍尖,精準的刺中了一條細細小小的鱿魚絲,接着把劍一遞:「我請你吃,吃完閉嘴。」
「……」
於是花卿花大爺「嘿嘿」一笑,也不用手,略側了頭靠近劍尖,伸出舌尖來一勾,便把鱿魚絲勾進了嘴裏,這便算了,他卻未及琰童把劍收回去之前,飛快的舔了一下她的劍。
琰童的眼睛也驚奇的睜大了,那表情簡直看到如同一粒老鼠屎黏在了她寶劍上似的,痛心疾首的提着劍下車找水源了。
花卿則長舒了一口氣,伸展長臂把那一包鱿魚絲都攬入自己懷裏,還故意貼着自己胸膛放着,一面對琰漓道:「漓兄,我看我們不如便在這城裏小駐一下吧,畢竟,我衣服都穿上了不是?」
語畢也不等回答,大搖大擺的甩着袖袍往街道上走了。
琰漓一愣,花卿走的那個方向,應該是這永安城最繁華的一條街道,他剛才走過。又看了幾眼他離去的背影,突然覺得,這個人,大抵是有些寂寞的。因為他走的不快也不慢,卻偏偏好似叫身後那影子拖沓了好幾步,跟不上這人并不緊湊的步伐似的。
他也突然想到,就是花卿在說了給自己那三天考慮時間的第二天夜裏,那個來找他的黑袍男子,也給人那麽一種感覺,明明走的不快,很緩,卻好似把影子丢在了八百裏開外一樣讓人覺得有些略微的寂寞。
若說花卿這個背影更多的是寂寞,那麽那個黑袍男子,更多的則是壓抑。
更好似是他的氣場太強大,讓那影子也不敢跟的那麽緊湊似的……
可那黑袍男子說話聲音卻很溫柔,有一種無風自定的淡定和從容,也好似從他嘴裏的話,莫名就能讓人信服似的。
他踏月而來,攏袖靜立,若不是待得光陰流轉那麽一瞬的錯華,憂心忡忡的琰漓似乎都發現不了那凡間小院落內何時多了一個人。
更覺得那是一塑石雕,無悲歡,無孽障,四大皆空,風雨從容。
可他那黑的幾乎與夜色濃厚化不開的袍子卻也好似他整個人似的,就在那光華流轉的瞬間帶着點波光潋滟,他說:「我是花卿的朋友。」
右手下意識垂在佩劍旁,琰漓竟摸不準對方的深淺——不同于花卿,他能感覺得到花卿是有殺氣還是故意戲耍着玩,但這個人,無悲無喜的往那裏一站,安靜的幾乎讓人無法注意到他的存在,注意到了之後,竟然叫人覺得,他站在那裏,卻好似根本就沒站在那裏。
可那人偏偏盛裝打扮,頭上束發的高冠是墨黑鬼曜,腰間的寶飾也是晶黑之石,華服上的隐約裝飾便都是黑到了盡頭卻偏生好似能開出光華般讓人詫異。
黑色,亦是有光的。
那隐約的帝王之氣卻好似都在他一舉手一投足間不經意洩露出來。
琰漓甚至有一種錯覺,在同這個人對視,在他面前站下去,好似連扶在劍鞘上的手都動不了似的,硬生生同他一樣靜默于年輪裏刻成了石雕。
硬着頭皮開口,甚少入凡間的仙者也有些局促:「那麽……你請坐吧。」
歸冥愣了愣,他覺得一定是自己待在那死氣的地方太久了,久到已經忘了很多、很多的事了。
那些在人間混跡的日子,竟然好似也就在凡魔交界處徹底的一刀兩斷了個淨光,再重來,竟然凡事都要從頭了。
他笑,他覺得似乎他很久都沒笑過了,於是也只是輕微把嘴角抿起了一個小弧度:「多謝。」
琰漓也不由得有些訝然,他已經在心中猜測了幾個身份,若真是那個人的話……他看着那黑袍黑發的男子,動作有些不協調似的在桌邊坐好,淡淡道:「花卿他……總覺得當年是你們仙界的金鳳凰害他與姐姐分離,日後又因為我曾偶得過一塊她姐姐常年随身的玉佩,那上面有一滴金鳳凰的血,於是……你若不讓他去找金鳳凰問個明白,他大抵是不會死心的。」
琰漓呆了一呆,詫異于這個男子身上隐約的帝王之氣和那略微的動作不協調,他的嗓音确實極其溫柔的,可那說話的架勢……卻慢條斯理的像是一個很久不曾開口的人,突然硬要他開始背長篇大論的詩篇一樣生澀。
「他啊……」歸冥輕輕的嘆了一口氣,這一聲極輕,輕到仿佛不願驚動空氣中一只浮蟲似的,「其實他那種人,大抵是撞了南牆也不會回頭的。還硬要自欺欺人。」
沒有察覺到身旁仙者的異樣,歸冥沉浸在自己的回念裏,這氣氛便也陡然沉降了下來,似乎他一停止說話,那活氣便徹底歸入了死寂。
琰漓原本還以為他會繼續說下去,但沒想到這人好似就像是入了夢一般開始緘默了,過了會兒,實在忍不住出口提醒道:「我也聽說過修羅狐,但是他姐姐确實不在仙界,師尊也從未出過禁守之地……」
歸冥從回憶裏回過神來,這才發覺自己剛才有些不禮貌,輕笑着點頭道:「是啊。」
但關于師尊更多的事情,琰漓現在也不便多說,於是只好再次緘默。
又過了大半晌,歸冥淡道:「這上了年紀了,果然……」說到這兒卻也停了,歸冥也有些奇怪,大概便是自己真在那毫無生氣的地方呆太久了,連人話都不會說了。
「想當年,我也曾去過仙宮一次,以我自身最正統的魔氣之身,你說,若有同類在,還是魔性那麽強的修羅狐,能感應不到麽?日後也讓巫族占蔔過,結果為空……哦,我忘了說,我是這一任鬼主,歸冥。」
琰漓再次被他震住了,總覺得,這位鬼主是不是記性不大好?還是事情太多了,忙到記不過來太多事情?
「總之……花卿他,術法不是頂好的,但偷襲卻是最厲害的。但他也不是個不明事理的小孩子,他大概真去找到了你們師尊,弄明白了這一切,也不會無理取鬧些甚麽的。更何況,若真論及單憑術法,他定然不及你師尊。」歸冥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要找個更貼切的說辭,「說不定,他還會感謝你們師尊。」
琰漓只對這句話秉持信了一半的态度,似乎被他說話的那種氛圍所感染,輕聲道:「可是修羅狐不是有蠱咒雙生麽,花卿現在活蹦亂跳的,那女子想必也是活着的,豈有你尋不到的道理?」
「是啊……」歸冥輕輕擡頭,月亮從雲間穿繞同時在他瞳孔裏印下一瞬又一瞬的光華流轉,「但若有心不想讓人找到呢?總歸也是有法子的。可這天網恢恢,再隐秘再疏密的行蹤,也總有能露出馬腳來的時候。那跟疑心病是一樣的,疑心太久會累,藏太久,也會累。」
若有高人相助,若有天時地利,這天南海北,卻總有一處是會疏忽過去的,有時候不是尋人的疏忽,而是尋人的被動疏忽過去了。
歸冥下意識的整了整袍袖,輕輕點了點頭算作告別,走出屋門卻又略顯僵硬的停了下,并沒回頭道:「你師尊的事,和你妹妹身上的罰,大抵到了花卿真殺上天界那一天,那也都能真相大白了。因此,大可放寬心。等着時間一到,自然甚麽都明白了。你妹妹的刑法,也自然能化去。只不過……以甚麽樣的方式化去,卻全靠那一線之念。」
琰漓有些愣,他覺得,這個人或許知道這一切,知道有甚麽能讓他妹妹避過一劫,可他明明是個魔,卻好似連仙界的一草一木都全掌握。
「喂,你等等……」
「佛與魔,向來只是剎那之間啊……」黑氣濃厚的化不開,似乎已然融進了這大地的每一個角落,歸冥在濃霧中走的極緩,卻光靠背影就能給人一種「你不必追」的形态,琰漓追出院落被那濃霧一阻,只看到他那被剩下的孤零零的影子,有些蹒跚的向着天地盡頭那裏趕去。
空下來的院落獨留着淡淡如霧的一句「現今我只不過想要護得一個身邊的兄弟周全罷了,我跟他小時候過的都不容易,況且我曾欠他一個人情,不還清楚,心裏難受。你大可答應花卿的條件,與你是有益無害,與他……也總歸是有點益處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