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謝憐光與司徒萬方僵持了三個月,倒不是司徒萬方放不下身段去哄,他自認為是天下數一數二端得起架子也放得下身段之人。可他再放得下身段,也無法去哄一個動不動不見蹤影的人。

小謝仍常在他身旁,盤中點心會忽然少一兩塊,湯碗平白全空。

司徒萬方每次笑起來,要說兩句,便會一開口,就簾幕四散飛去,仿佛一個負氣少年甩過背揚長而去。他只能瞠目結舌坐在座椅上,卻也無法下令天下城中侍衛高手把那不識好歹的小子押過來。

萬幸也有好事。

九月秋涼,司徒萬方理過公事,又從城主威勢回歸公子做派,賞殘荷,聽雨聲,高大身軀倚着侍女半醉,滿足微醺之時,再端過一杯酒,會心中“咦”一聲,笑出聲來。

該放涼的酒,總會在他出神之際變暖。正如該淋濕的鬥篷,總會在侍女打理之前被人烘幹。

他不想讓小謝做這些瑣碎的事,但不可否認,發現小謝會做這些事使他開心。

十一月,天下城初雪。

一行侍女攜着食盒送入亭中,食盒外罩氈子,送來還冒白氣。

亭中燃着火龍,溫暖如春,細碎初雪觸瓦便融,順着檐角滴滴答答落下。

司徒公子仍着華服。他是天生要華服來襯的那種男人,有些男人好看在一身素,他卻不是這樣,稍微平庸一些,便顯得那些寒酸配不上他,叫人扼腕,叫人惋惜,仿佛他生來就這樣堂皇尊貴。

長桌上放着壺與杯,寬椅上鋪着雪白獸皮,司徒萬方倚靠着,被兩杯暖酒蒸得渾身上下沒有一個毛孔不通泰,他卻嘆了一口氣。

“你總該出來見我了吧?”

亭外細雪飛舞的天氣裏猛地顯出一條身影,翩若驚鴻,帶着幾星雪籽彎腰自簾幕下鑽入。司徒公子凝望着他,謝憐光似乎長高了一些,腰身更柔韌,這個年紀的少年郎如亭亭春柳,抽條很快,再過幾年,或許他能和自己長得差不多高。

小謝卻收回投在他身上的目光,冷淡道:“你找我什麽事?”

司徒萬方端起酒,遞給他一杯,道:“今天是你的生辰,過了今天你就十六歲了。”他的笑容比酒還暖,謝憐光被這一笑融化,繃着臉扯嘴角:“你……怎麽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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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萬方又拍上他的肩,手掌按了按底下略顯硌人的骨頭,卻把他朝下一按,“你先坐下——”他悠悠地說,聲音極為動人,“你先坐下,我才好對你說。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只想好好和你喝兩杯酒。”

酒不醉人人自醉。謝憐光乖乖坐下,聽他講話。

司徒萬方飲了一杯,道:“我見到你的時候,是十三年前,我十四歲。……我認識你的父親,”他至此一頓,說,“我是親眼看着你生下來的。”

那是一個很俗套的故事。

一個男人愛上了一個本不該他愛的女人,女人偷偷生下一個孩子。瞞到孩子兩歲,終究瞞不過人。司徒萬方當年也是幫着瞞的其中一人,事情敗露,他的祖父老城主大怒,殺了那男人,又抓走那孩子。當時事态危殆,司徒萬方不能火上澆油,唯有坐視。

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找尋那個孩子下落,直到二十七歲生辰,才再與謝憐光相見。

謝憐光認認真真地聽着,生在江湖恩怨情仇中的人,總是格外心硬一點。若他是一個會為這些故事憤慨痛恨的人,他絕不可能作為一個暗衛活到十六歲。他聽着,只是因為講的人的司徒萬方。

他的眼睛像月光一樣,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找我找了十三年?”

司徒萬方本欲答“是”,斜飛的長眉一動,卻笑道:“我抱過你,哄過你,為你換過尿布。你說,你是不是欠了我一個天大的人情?”

謝憐光臉一紅,道:“是的。”司徒萬方笑得更開心,他手臂一舒,揭開一個托盤上的絲幕,道:“我只要你替我做一件事,”那托盤內是幾套衣服,不算嶄新,卻材質極佳,保存細致,司徒萬方道:“你不要我送你的衣服,這是我從前穿過的,還望你不要嫌棄,穿上它,陪我去一個地方。”

他始終不願小謝再做暗衛,謝憐光一怒又要走,卻被他展開雙臂抱住,臉紅了個徹底,道:“你——”

司徒萬方道:“不要一生氣就走,我也不必這樣抱你了。其實我抱你又如何,你小時候,哥哥還背過你——你今天若不去,我就把你背過去。”

謝憐光氣急一掙,卻也不敢真掙傷了他,只走出兩步看那衣服,卻咬牙道:“我不會穿。”

司徒萬方一擊掌,簾外幾道纖影搖動,謝憐光忽道:“我不要她們!”司徒萬方便嘆一口氣,道:“退下。”那些婀娜人影都一福身退後。司徒萬方親自起身,提了衣服,寵溺道:“哪怕一國之君為我更衣,還得看我樂不樂意。”他望着謝憐光,道:“過來吧,權且由我伺候你一回。”

那是一雙沉穩鎮定,養尊處優的手,是男人的骨相,曾從武,又從文,并不柔嫩細弱。

謝憐光脫了外袍,讓他為自己穿衣,兩人都應生疏,此時做來,卻有種水到渠成的默契。司徒萬方彎腰為他系起縧帶,退後一步,頗為欣賞地看,然後再擊掌,道:“绾發這件事就還是讓人來吧。”

謝憐光并未拒絕,臉色泛紅,忽然擡起一雙大眼睛,道:“我聽說,只有夫婦才會為對方穿衣。”

侍女端熱水梳盒入內,司徒萬方聞言笑道:“若是如此,她們豈不是都是我的妻子?”謝憐光張嘴欲言,卻無話可說,唯有坐下被服侍着擦面梳發,绾過發髻。

他從頭至尾看着司徒萬方,不見眼前銅鏡之中,自己俨然一個雪玉堆成的小公子。

俄而侍女紛紛散去,司徒萬方道:“還不走,真要哥哥背你過去?”謝憐光咬了咬唇,抓住他的衣袖。

二人一道上了乘輿,天下城每年十一月十四,必廣邀江湖中名冠一時的俊傑人物,談文論武,世稱“初雪之會”。

暖閣內坐了三十餘人,都是年少風流,英豪難得。百裏思歸赫然居中,在暖閣之內飲酒議論,侍女巧笑盈盈,穿梭其間。

正在此時,十餘健仆腳步如飛,擡輿入內,一只成年男子的手掀開紗幔,是天下城之主,身材颀碩錦衣華服先且不論,這人如同常是在笑,飛眉如畫,目若朗星,他笑得毫不矜持,而他笑起來時,仿若冬日裏春風乍來,四座生輝。

百裏思歸掩面打了個哈欠,司徒萬方其人,與之一席話,很容易讓與他深談之人肝膽熱,輕生死,叫人想到“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的句子,得主人若此,難怪天下城諸多死士舍生忘死了。

而司徒萬方環顧一番,笑道:“諸位,”他牽下一個少年,“這是我的義弟。”

場中靜了一靜,那少年生得極美貌,便如寶珠暗藏十六年,一現于人前便變本加厲光芒熠熠。如山上雪,雲間月,清輝能将夜色都照得微微發白。

百裏思歸折扇一合,雖在冬日,他這百裏公子坐卧有爐火,是不分四季都帶折扇的,這才打破沉寂,道:“再過兩年,只怕這位謝小公子的聲名将覆于我之上了。”

這一次聚會,司徒萬方坐于上首,引領議論。酒過三巡,有在閣中試招的,司徒萬方一一點評,諸人均覺十分盡興。

到第二輪時,他讓謝憐光下場,小試牛刀,卻已技驚群英——司徒氏司徒萬方練不得的功夫竟被這少年掌握。謝憐光與人交手之後面色薄紅,回來小聲道:“他們都在看你。”

司徒萬方道:“但我只在看你。”

衆人離去之時,謝憐光望其中一人佩劍出神。司徒萬方牽他去兵器庫。

燈燭倏地全明,他道:“是我疏忽,忘了你早該選一柄兵器,自己挑選吧。”

謝憐光心中一暖,歡天喜地翻翻找找,司徒萬方便看着他,猶如這樣帶笑看着就一生一世都滿足了。

最後他挑了一柄滿是塵埃的劍。司徒萬方眼皮一跳,卻道:“好,就是它了,我們走吧。”

謝憐光點點頭,兵器庫總管卻突然出現,疾言厲色道:“城主,這柄劍是天下城信物,歷來只有城主可用,豈可落于旁人之手!”

謝憐光一驚,手就放開,那劍卻被司徒萬方穩穩接住。

他用手指挑過劍上色澤黯淡的絲帶,系在自己腰間。牽着謝憐光的手說:“走吧。”

兵器閣總管看着,卻震驚無言,唯有望向地面,頹然避開。

司徒萬方并非沒有嘗試過用這柄劍,可他十四歲氣海受損那天,就是看這柄劍殺了許多人,從此對這劍心生厭惡,再不願碰一下,如今卻為了一個人佩劍。

他帶着謝憐光一邊走一邊說:“……既然這劍你不能佩,便由我來佩,你不願離我身邊,想用的時候自我身上拿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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