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百裏思歸一驚,而後卻坐定了,一臉豔情,卻鄭重地說:“原來你知道。你知道,還放任我在身邊?”
司徒萬方欣賞他容貌一般,向他調笑道:“縱百裏公子豔名滿江湖,我若不知道,又怎敢放你在身邊?”
百裏思歸大覺有趣,合扇道:“妙極!妙極!我那哥哥确實想知道‘司徒萬方’是個怎樣的人,可以為友還是為敵。既然你已知道,我便不再多說,說回流言。流言既然是流言,便毫無真憑實據。雖當年流傳一時,但放眼整個江湖,卻沒幾個人真信的。”
話說到這裏,他忽地笑了起來,這展顏一笑,容色鮮活生動,道:“然而我哥哥對這流言另眼相看,因為駭人得很,這流言裏的話,竟與令堂謝夫人所言別無二致。”
司徒萬方的生母謝太真號曰海棠仙子,是老城主世交的養女。并不是司徒萬方父親的妻妾,卻與他私定終身,生下他唯一一個兒子來。
在司徒萬方滿月宴上,她望着被乳母侍女衆星拱月,奉在老城主身邊的兒子,清清淡淡對侍女說出幾句話來。
她說的是:“在襁褓中就占盡世人眼紅的一切,難道是福嗎?正所謂‘狂風不終朝,暴雨不終夕’,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絕非長久之道。且看着吧,這厚待殊遇從現在起就已經折了他的福去。”
她的話成了真,老城主滅塗氏滿門,就是因為有人在愛孫十四歲壽宴上,一掌擊破他氣海,使他空負出衆資質,以後卻再不能練武。而那人正是往昔一直忠心耿耿的塗樓主。
司徒海山彼時已八十四歲,老懷大恸,他陽壽還有幾何?天下城如何能有一個不會武功的城主,一個不會武功的城主如何能震懾群雄?
他幾乎想将一生基業拱手讓人,只要有人能保孫兒無恙,為司徒萬方置下一大片産業,讓他退出江湖安然度日。
卻還是司徒萬方勸住了他,昔日少年道:“我生來就在江湖至深至廣之處,祖父要我退,我能退到哪裏?便是雪擁藍關馬不前,也要踏出個一馬平川四面坦途。”
然後他便開始插手天下城中事,二十四歲,祖父過世,他繼位城主之時,已是一言即決,自上而下,絕無悖逆。
而其母謝太真,早在他十四歲那年,便自去尼寺斷發清修,從此長對青燈古佛。
那流言說的正是,司徒萬方在襁褓之中便窮盡世間繁華聲勢,絕活不過而立。唯他自己知道,傳言屬實,他自滿月起便被人下毒,日積月累,哪怕十四歲時察覺也已深入骨髓,死期不是二八,就是二九,絕拖不過三十。
所以二十七歲能找到謝憐光是一件幸事,可惜二十七歲才找到他,終究是太晚了。
百裏思歸沉思道:“你真的會死?”司徒萬方道:“我做人其中一個長處,就是話不說絕。所以這一死沒有十成十,而是九成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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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裏思歸掩面嘆道:“可惜。”站起身來向外走,又道:“真是可惜。我對哥哥說‘司徒萬方其人,若能為友,絕不為敵。’他與我所見一致。你若死了,江湖必定大亂一場,我還是早日回百裏世家,替他分憂才好。”
世事聚難散易,三日後,百裏思歸便來辭行。一百持戈乘馬的侍衛随護天下城城主,江南三月,草長莺飛,百裏思歸玉鞍駿馬,宛然一位冶游郎君,竟毫不似遠行客。
司徒萬方與他并辔飲酒,一人高大俊異,一人容姿昳麗,倒似一對璧人。謝憐光怏怏不悅,也想乘馬出去盡護衛的本分守在司徒萬方身邊,卻被他留在馬車中。只見車外司徒萬方遞與百裏思歸一封信,道:“到我三十壽辰,百裏公子禮可以不到,只要在我死後将這封信交給憐光。”
百裏思歸見那信并不封蠟,一撇嘴道:“你倒不怕我先拆來看看。”司徒萬方朗笑道:“防君子不防小人,端看百裏公子要做哪一種。看也無妨,裏面可沒有天機,只是我……不知如何對他說的話。”
他活到這一日,居然有了畏懼。越與謝憐光相處,越是畏死。往昔縱是大好河山,溫柔美色也沒留住他,如今卻為一個人搜尋延年益壽之方。
說不出口唯有抵死纏綿,夜夜貪歡。百裏思歸沉默半晌,推己及人,道:“其實你若死了,他恐怕會覺得這人世間沒什麽好的,索然無味,幹脆一了百了随你去。”
司徒萬方道:“萬一,他願意活下去?”
還未從兄弟變為情人以前,司徒萬方為他打算許多。既怕他江湖無名,又怕他太有名遭嫉。一度想将天下城留給他,然而自己死後天下城再無人能坐穩,只會立即四分五裂,兇險已極,絕不能讓他沾手。
百裏思歸深深望司徒萬方一眼,猶如從沒這樣端詳過,仰天又嘆:“可惜了,可惜了。”他從來豔若春花,含情含笑,此刻卻正色道:“相交一場,你我互相扯過許多謊。但有兩件大事,我從未瞞過你。”他忽地有些促狹,又含情脈脈,道:“第一件,我那次被趕出家門,确是因為逼奸兄長。而第二件,我百裏思歸确實當你司徒萬方是知己朋友,你信不信?”
司徒萬方入鬓的雙眉擡起,便如初見之時,目若春星而笑,道:“信,當然信。因我心與君同。”
百裏思歸大笑,笑容明豔,道:“那麽我這離家千日,思家三年,有你一言,也算不虛此行了!”語罷如他當年縱馬前來一般縱馬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