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昏黑的夜,聶赟躲在一人高的茂密麥田中,遠遠聽到雜亂的腳步靠近的聲音。他知道來抓人的士兵來了,他躲不過去,于是屏住呼吸,低頭看着自己手中已經不再燙人的餅,突然放到嘴邊,悄無聲息卻狼吞虎咽的把三張餅吃下肚。

即使光線昏暗,但還是能看出少年那種饑餓、絕望的眼神。眼神比野獸更兇狠,吞咽的動作比狼虎還可怕。

聶赟吞咽的太快,噎得眼裏都冒出淚光,周圍的工作人員都安靜到了極致,只聽着越來越重的腳步聲,以及看着聶赟越來越快的吞咽動作,空氣仿佛凝成了一條線,在腳步聲到達之時,那三張餅全都塞到骨瘦嶙峋的少年口中,他的嘴幹裂流血,被前來抓人的士兵抓住時——

聶赟擡頭看向鏡頭,眼淚悄無聲息地簌簌而下。

這與劇本的勾畫全然不同。原本是想讓聶赟恐慌的大喊,流淚也不是靜默的。

那種絕望,不應該是十五六歲的少年應該有的。更讓人覺得陰沉的是,被抓住的聶赟,眼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光。

“……大概是因為他終于把吃的吞到肚子裏了吧。”姚慶嘆了口氣,讓其他工作人員休息,自己蹲在一邊,拿起煙,連着吸了好幾根。

喬求剛剛吃東西太快,現在胃部硬得像是放了塊石頭,他皺着眉往江展心那邊走,剛一坐下就被江展心拉到身邊。

“……哥。”

江展心沒出聲,伸出手,在喬求胃那邊輕輕揉了起來。

喬求就不動了,舒展着身體讓他揉。

江展心的手溫暖而有力。喬求十五歲剛被他收養時,消化不良,剛吃過飯時,也是這樣讓江展心幫他揉。

喬求閉上眼。演戲太過激動,他的手現在還有些抖,深深呼吸平複自己的心跳。

江展心靜靜看着喬求,半晌,開口說:

“……小喬。”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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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想找你的媽媽嗎?”

喬求睜開眼睛,疑惑的問:“怎麽這麽說?”

江展心回答:“剛剛看你演戲,突然想到了。”

想到了,就說了。

喬求‘嗯’了一聲,慢吞吞的回答:

“……算了吧。”

“……”

“能找到的話,早就找到了。”喬求用頭蹭了蹭江展心的腿,頓了頓,說,“還是沒有緣分。”

“……”江展心揉喬求的頭,聲音低沉,“要是有緣分呢?”

“再說吧。”喬求又閉上眼睛,“我并不想……再要一個家人。有你……有哥哥,已經夠了。”

幹燥的風卷着被太陽炙烤後的熱度吹向這邊,衣袂飄飄,剛剛冒出的細汗瞬時幹了。

江展心摸着喬求的頭發,指尖輕輕,欲言又止。

姚慶蹲在一邊猛吸好幾根煙,站起身後把喬求叫過來,對他說:“要不,照着劇本再演一回?”

姚慶拍戲時一直都是一副‘不聽不聽我不聽’的态度,能用這樣商量的言辭也是少有。

喬求‘嗯——’了一聲,道:“行啊。”

但第二場戲剛演到一半,姚慶就喊咔,喬求還以為自己演的不行,內心惶恐,就看姚慶從口袋裏摸出煙,表情焦急。

“不拍了,不拍了!”

喬求臉色一變,怎麽不拍了?

“就原來那條。”姚慶看着喬求,語氣堅決。“不用再拍了。”

“……”

讓喬求自我發揮的情況打開了一個口子,接下來就一發不可收拾。

姚慶一點都不局限于孫編劇給他的劇本,偶爾有什麽奇思妙想,就會當場改變原本的劇情,原本框框架架的故事也變得撲朔迷離起來,向着詭異而精妙的方向狂奔。

年邁的母親因為戰争失去了三個兒子,丈夫也患病去世,家裏只剩聶赟這個小兒子。

鄰居在去集市賣東西時見到被抓去當苦力的聶赟,受托拿回信物交還給聶母。信物是聶赟扯斷的一縷長發。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還與父母。以免孤苦伶仃、哭壞了眼睛的母親,連唯一一點可以念想的憑借物都沒有。

在這種情況下,眼睛壞了的聶母毅然決然離開自己居住了一輩子的家鄉,按照鄰居的指示,開始順路尋找自己的兒子。

她走啊走。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太太,憑着對兒子的愛,忍饑挨餓,不遠千裏,四處尋找。

聶赟在軍隊裏并不好過。他被抓來當苦力,幹的活又髒又累,還吃不飽飯,每天晚上餓得無法入眠,白天起不來身,日子過得困苦無比。

但他從來不抱怨,不說自己餓。

他開始思念家裏的老母親。

在家裏,發育的聶赟胃口很大,為了養活這個兒子,母親幾乎不吃什麽,全都留給聶赟。

因此聶赟從不說餓,他知道母親比他更餓。

這一天聶赟突然看到一個駝背很厲害的老太太,顫顫巍巍的朝這邊走。

鏡頭下的聶赟臉色愀然一變,手上的工具‘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不管不顧的朝着女人那邊走去。

聶赟的舉動引起監工的注意,他們用尖刀對準聶赟的胸膛,粗魯的推搡。

“母親!母親!”聶赟睜大雙眼,聲嘶力竭的喊,“放開我!那是我的母親!”

遠處的女人身材矮小,除了聶赟,幾乎沒人看見。監工當然不肯,以為他是要逃跑,下手更重。

“讓我過去!那是我的母親,她看不見,我得過去接她,她看不見啊……”

聶赟眼睛裏的淚水像是清泉一樣湧了出來,将面龐上烏黑的痕跡打濕,留下兩條白痕。

少年拼命掙紮,監工用力壓制,場面一片混亂。

喬求演戲太過投入,掙紮時忍不住全力以赴,雙目赤紅,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而他本人又有一身怪力,飾演監工的群衆演員壓他不住,一邊不敢用力,一邊又怕真壓不住會丢了飯碗,最後一狠心,叫上旁邊的人,聯合起來把喬求踩在地上。

聶赟趴在地上失聲痛哭,身上挨了不少拳打腳踢,他全然不顧,陷入了巨大的悲傷中,沙啞的哀嚎。

等姚慶喊停時,喬求還是趴在地上,一時間根本站不起來。

剛被監工踩在地上時,喬求只覺得腦中有根弦斷了,大量血液湧到臉上,太陽穴‘突突’作響。

有那麽一瞬間,他确實是眼前發黑,好像昏厥一樣,沒有意識。

連呼吸都感覺不到,喬求以為自己是要死了。

可也只有那麽短暫的幾秒鐘,當助理沖上來将他扶起,喬求走路直打晃,還擺擺手,安慰別人說:“沒事……沒事……我太激動了。”

喬求脫離劇本脫得厲害,可周圍沒人指責他。

他看起來那麽傷心,就好像是親身經歷過一樣。

姚慶讓所有工作人員關上燈,休息,拍拍喬求的肩膀,說:“你演的很好。”

喬求笑都笑不出來,不讓助理跟着,自己找到空曠而無人經過的草坪上,仰躺在上面,悄悄用手背遮住眼睛。

他現在不太想見別人。

但江展心卻找到了他,坐在他身邊。

喬求伸手拉住江展心的衣角,口中說:

“奇怪,奇怪。哥,我本來以為我不會因為演戲而影響自己的情緒。”

江展心沉默着,摸摸喬求的臉。

——小喬,你還想不想找你的媽媽?

江展心再也沒有問這個問題。他已經隐隐知道了答案。

《劍客》拍攝時間長達兩個多月,拍攝過程非常艱苦,正式殺青時劇組舉辦了盛大的殺青宴,黎尚、周書瑤都有出席參加。

劇組把演員護送到酒店門口,聞訊前來的粉絲異常熱情,把酒店團團圍住,粉絲黑壓壓的一片,無數雙手舉到身邊,索要簽名或者握手。

喬求面對這種情況非常淡定,因為他覺得自己名氣太小,估計沒什麽人認識他,前來的估計大部分都是黎尚的粉絲,畢竟黎尚是國內最受歡迎、而且本身就非常有魅力的男影星。

喬求跟在黎尚身後,看着黎尚微笑着與粉絲打招呼,自己則低下頭,把手插在口袋裏。

現在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鐘了,臨走之前喬求已經和江展心吃過一頓飯,并不餓,所以在門口和人群見面也不覺得煩躁。

就在喬求好脾氣的等待前面的前輩一個個和粉絲握手、合影時,突然聽到有人朝他大喊:“——秋秋!秋秋!”

喬求出道時用的不是本名,而是取了諧音‘秋’,藝名改為‘喬秋’。最開始不适應,但現在已經形成條件反射,一聽有人喊,疑惑地扭過頭,朝聲音最大的地方看去。

就在喬求扭頭的一瞬間,人群中立刻騷亂起來,有人抑制不住的尖叫、吸氣,大聲喊喬求的名字。

喬求一呆,連忙看向黎尚,只見黎尚沖他點點頭,于是喬求擡手對着粉絲擺擺手,聲音顫抖:“……嗨。”

又覺得很尴尬,另一只手摸索着去找身上的口袋,低下頭。喬求只覺得血好像都湧到臉上,頓時對自己沒見識過大場面而表現出來的小家子氣感到無地自容。

黎尚見狀大步走到喬求身邊,引着他跟自己一起前往酒店,側過頭對站在離自己一步距離的喬求低聲耳語:“……《陸小鳳傳奇》快要上映了。”

喬求微微彎腰聽黎尚說話,聽聞,‘嗯’了一聲。

“劇組那邊已經開始宣傳你,以後遇到粉絲,就不要這麽緊張。”

黎尚走路沒有喬求快,喬求這樣彎腰聽他說話又控制不好速度,幾次沖了出去,又向後退步返回來,黎尚幹脆一把抓住喬求的手臂,與他并肩而行,問:“聽見了嗎?”

喬求點點頭,羞澀的說:“聽見了。”

“不要臉紅。”

“……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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