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陶溪跟着楊争鳴走進了會議室,正與方祖清聊天的彭主任忙站起身對陶溪招手道:“陶溪,過來坐。”

陶溪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沙發上的兩位老人,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門邊,先微微彎下腰對兩位老人禮貌地喊了聲“爺爺奶奶好”,然後又分別喊了羅徵音與彭主任。

方祖清在羅徵音的攙扶下站起身,将眼鏡戴上,在看清陶溪的臉時怔了一瞬,與老伴葉玉榮對視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睛裏看到了幾分驚忪。

羅徵音已經見過陶溪幾次,她收斂起臉上的愁緒,對陶溪露出一點笑意。

陶溪神色拘謹地走到彭主任旁邊的空位坐下,彭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介紹道:“陶溪,這幾位是楊多樂的家長,今天過來是想和你聊聊關于你比賽的事。”

彭主任處理不少過學生之間的紛争,經常接待家長,這一番話說得極其含蓄,照顧了在場幾位家長的面子。

陶溪聽到這句話抿了下唇,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腿上,悄悄擡起眼睛看向坐在對面的兩位老人,睫毛因為緊張輕顫。

這還是他第一次正面看到他的外公外婆,兩位老人臉色透出些疲倦,方祖清神情沉肅一言不發,葉玉榮眼角有些紅,似乎在為什麽傷神難過。

楊争鳴進門後就去飲水機倒了一杯水,此時拿着水杯走了過來,葉玉榮主動從楊争鳴手裏接過水杯,将水杯遞給陶溪。

陶溪忙站起身,看到那雙布滿褐色斑點的手帶着點老年人的顫抖,他伸出雙手恭敬地從葉玉榮手裏接過水杯,聽到他的外婆對他和藹地說道:

“孩子,先喝點水。”

他不知道為什麽,聽到這一聲“孩子”,倉皇地垂下了目光,小聲說了句“謝謝”,雙手捧着水杯坐回椅子上,低着頭慢慢喝水。

幾位家長都有些不好意思直接開口說楊多樂的事,葉玉榮看出了眼前孩子的緊張,對陶溪溫聲問道:“聽說你是從清水縣的學校轉過來的?”

陶溪擡頭看向葉玉榮,點點頭說:“我從清水縣一中過來的。”

一旁的彭主任笑着道:“陶溪是清水縣的第一名,所以被獎勵來這兒借讀一年,在這裏成績也非常不錯。”

葉玉榮笑容慈祥,贊許道:“是個聰明又努力的好孩子。”

陶溪聞言驀地睜大眼睛。

在彭主任的帶動下,會議室裏氣氛和緩了不少,但正事還是要談,楊争鳴斟酌了會,對陶溪面色誠懇地說道:

“陶溪,我們這次過來主要是要向你道歉,我沒想到楊多樂會做出這樣的事,要不是他今天沒來,我肯定現在就讓他來給你好好道歉。”

葉玉榮臉上浮現哀色,對陶溪說道:“我們家孩子确實做錯了,是我們家長沒教育好,也得向你道一聲歉。”

陶溪脊背慢慢縮下來,目光垂下落在手中的水杯裏,沒有說話。

彭主任見陶溪一直沉默,只好幹笑着打圓場道:“等楊多樂明天來學校了,讓他跟陶溪好好道個歉,小孩子能有多深的仇,解開心結就好了。”

他剛說完,卻見陶溪猛地擡起頭,說道:“我不會接受楊多樂的道歉。”

語氣決絕,眼底一股倔意,沒有絲毫退讓的餘地。

會議室裏氣氛瞬間凝滞下來,幾個家長面面相觑,彭主任有些尴尬地撓了下頭發,他跟方教授有些私人交情,此次也是想幫幾個家長盡量私下解決這件紛争,現在卻覺得有些棘手。

一直沒說話的方祖清眉心的川字緊皺着,對陶溪沉聲道:“不只有道歉,我們也會替樂樂盡力彌補你的損失,給你賠償,只要你能不再追究這件事。”

他們在之前商讨了很久,知道事情的關鍵還是在于陶溪,只要這個孩子不再追究,那麽楊多樂做的事不至于鬧到人盡皆知,學校也可以看在陶溪諒解的份上對楊多樂采取更輕的處罰,雖然他們對自己的孩子感到氣憤,但還是不能坐視楊多樂被卷進旋渦裏。

葉玉榮覺得方祖清語氣有些太嚴肅了,怕吓到陶溪,便自己對陶溪柔聲說道:“孩子,你從清水縣過來也不容易,作為賠償,我們可以資助你在文華一中繼續讀完高中,你考上大學後的費用,我們也給你出,直到你大學畢業,你覺得這樣可以嗎?”

陶溪再次從外婆口中聽到這聲“孩子”,只覺得呼吸滞澀,胸口發痛。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喉嚨裏卻好像被什麽粗糙的東西堵住了,根本發不出聲音。

幾個家長見陶溪低着頭不說話,以為他在猶豫思考。

彭主任其實覺得這個補償非常不錯,畢竟陶溪家裏貧困,将來讀大學也是個問題,沒必要為了一時意氣放過這麽好的機會,他對陶溪小聲說道:“陶溪,要不你考慮看看?”

陶溪卻搖了搖頭,再開口時嗓音澀啞:“我不想接受。”

葉玉榮沒想到這個孩子這麽倔,輕輕嘆了口氣,看向一直支着額頭不發言的楊争鳴,見他沒反應只好有些無奈地看向羅徵音,想着羅徵音認識陶溪,沒準說的話更管用。

羅徵音向陶溪坐近了些,放柔語氣勸道:“陶溪,你不是喜歡畫畫,想申請國外的藝術學校嗎?我們也可以供你出國留學,你與欽禾關系這麽好,正好可以一起去美國,不好嗎?”

陶溪在視線模糊中聽到“欽禾”兩個字,沉默着,還是執拗地搖頭。

方祖清一輩子性格固執,生的女兒也固執,他看着眼前這個似乎比他還固執的孩子,斂去臉上的嚴肅,對陶溪放緩語氣說道:

“孩子,我能理解你的憤怒,說老實話,我到現在還是感到憤怒,不願相信我的孫兒會做出這樣荒唐不堪的事。”

他說到一半開始重重咳嗽,陶溪忍不住擡起視線看過去。

葉玉榮忙将水遞給老伴,方祖清喝了幾口水才平複下咳嗽,他看着陶溪,已經渾濁不清的眼睛裏浮現幾分沉痛,苦澀道:

“他媽媽走得早,又從小體弱多病,所以我們都嬌慣着他,舍不得讓他吃一點苦頭,把他養成了驕縱任性的性格,如今他犯了糊塗做了錯事,我們這些家長也有錯,要向你道歉,也是真心想好好賠償你。”

陶溪垂下頭,用力咽了咽幹澀的喉嚨,手指攥進掌心裏,聽方祖清繼續說着。

“每個人都會犯錯,小孩子會,大人也會,都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我曾經為一個錯誤付出過不可挽回的代價,現在我老了,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實在不忍心再看着自己唯一的孩子為錯誤付出太大的代價。”

似是憶起什麽往事,方祖清昏黃的眼睛裏凝着哀恸淚意,一旁的葉玉榮忍不住別開臉,拿出手帕抹了抹濕潤的眼角。

方祖清從沙發上顫巍巍地站起身,這位幾乎從未哀求過人的老教授,佝偻下腰,伸出顫抖的手,将一張紙遞給陶溪,懇求道:

“孩子,是我們家的孩子對不起你,我們來替他償還,你想有什麽要求,都可以提出來,只要我這個老頭子能辦到,一定會盡力完成。”

陶溪的視野已經全然模糊,他根本看不清那張紙上是什麽內容,只能看到那雙不斷顫抖的蒼老的手。

曾經他無數次渴望過,渴望自己能像妹妹陶樂那樣,在犯了錯後,受到委屈後,有永遠可以偏袒他、護着他的爺爺奶奶,他們會用那雙蒼老但有力的手将他護在懷裏,為他遮擋一切責難打罵,告訴他,孩子別怕,來爺爺奶奶這裏。

現在他伸出雙手從自己的外公手裏接過那張紙,低下頭用力眨了下眼睛,模糊的視線終于清晰。

那張紙的首排正中央印着三個字:

諒解書。

裏面條理清晰地陳列着他們承諾的賠償事宜,每一條都足以讓一個出身貧困的人心動,他甚至可以在下面繼續寫上自己的要求。

多麽豐厚的賠償,只要他簽下字。

會議室裏再次陷入沉寂,幾個大人卻終于發現了這個孩子的不對勁,他頭垂得很低,将自己努力縮在一起,肩膀很小幅度地顫抖着,手指緊緊攥着那張《諒解書》,只能聽到被壓抑得極低的哽咽,像被遺棄的幼獸哀鳴。

他們沒想到陶溪會有這樣的反應,也無法理解,從成年人的視角來看,接受這些豐厚賠償是最為理智的選擇。

葉玉榮蹙起眉,關切地問道:“孩子,怎麽了?”

羅徵音給陶溪遞了一張紙巾,但陶溪沒有接,她不知道陶溪在難過什麽,只能試探着提議道:“要不和你的家人商量下,給你的爸爸媽媽打個電話問問?”

我的爸爸媽媽。

“我……”陶溪終于張開了唇瓣,似乎想說什麽,卻不知為何怎麽也說不出口。

這時會議室的門突然被打開,衆人不禁望過去,看到一個高挑的少年滿面寒霜地疾步走了進來,他目光直直落在被圍在中央的那個孩子身上,很快走到了他的身邊。

“欽禾?”羅徵音驚訝地站起身,“你不是還在北京嗎?”

林欽禾沒有回答,看到了陶溪手上的那張紙,紙上有還未來得及幹涸的淚滴,将“諒解書”三個字浸漬暈染成扭曲的墨跡。

那一瞬室內的衆人都明顯地從這個少年身上感受到了深重怒意,他眼神陡然陰沉下來,什麽也沒有說,只是将那張《諒解書》從陶溪手中抽走,骨節分明的手頃刻将紙張撕裂。

方祖清臉色難看,瞪着這個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聲音裏含着怒意:“欽禾,你在做什麽?!”

林欽禾冷峻的面容結着深厚寒冰,他幾乎從未忤逆過這些長輩,此刻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們,從他們驚訝不解的臉上一一掃過,語氣冰冷到極點:

“你們又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羅徵音從未見過林欽禾發這樣大的火,愣怔地啞口無言。

楊争鳴站起身,這畢竟是他兒子的事,他對林欽禾解釋道:“我們想和陶溪談一談樂樂做的錯事,看能不能協商解決。”

只是他們也沒想到,陶溪會反應這麽激烈。

協商解決?

林欽禾睨了眼地上被撕碎的《諒解書》,神色譏諷,質問道:“如果是你們自己的孩子,被人陷害污蔑,差點一輩子背負抄襲罪名,前途盡毀,你們會選擇諒解那個人嗎?”

幾個大人聞言都沉默下來,楊争鳴皺着眉,這是他一直對陶溪難以啓齒的原因,他很清楚,楊多樂做的事幾乎能毀了一個人的一生,何況還是一個沒有什麽背景的孩子。

陶溪随手抹了一把臉站起身,看向林欽禾搖了搖頭。

林欽禾握住陶溪的手,将他拉到身後,對猶在沉默不語的衆人冷聲說道:

“陶溪不需要你們的賠償,也不需要你們這樣的親人。”

這一句話猶如巨石入浪,幾個大人茫然地看向林欽禾,臉上神情凝滞,仿佛并沒有聽清這句話,看到林欽禾帶着陶溪出去了也沒反應過來。

林欽禾握着陶溪的手,帶着他走出了這間密不透風的會議室,門被重重關在身後。

站在門外等待的蘇芸看到他們出來,對林欽禾問道:

“是要現在告訴他們嗎?”

林欽禾點了下頭。

陶溪驀地擡起頭,濕潤微紅的眼睛看着林欽禾,林欽禾用拇指輕柔地抹去他臉上還未幹的淚水,然後再次握住他的手,用了些力氣,對他說:

“別怕,我們現在回家。”

陶溪點點頭,跟着林欽禾遠遠離開了這間會議室。

蘇芸看着他們走遠後,才再次打開了會議室的門,羅徵音從驚惶中回過神,看到蘇芸怔忪問道:“蘇秘書,你怎麽來了?”

蘇芸對羅徵音笑着說道:“羅夫人,欽禾拜托我告訴你們一件事。”

一直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彭主任知道他們定是有什麽要事,忙站起身向衆人告別離開了會議室。

楊争鳴心裏隐隐有不好的預感,林欽禾那句話始終在他腦內反複,他按捺不住地向蘇芸走近幾步,疾聲問道:

“剛才欽禾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他慌張地都沒意識到蘇芸并沒有聽到林欽禾那句話。

蘇芸将室內神色各異的幾人看了一遭,有些擔心他們能不能接受,尤其還有兩位年事已高的老人在。

“您很快就會知道了。”

她在衆人不解的目光中,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個筆記本電腦,将會議室裏的屏幕打開,接通後點開了一個視頻。

屏幕上清晰展開的畫面裏,一個穿着病服的中年女人坐在病床上,這個女人面容蒼黃,整張臉都有些不太正常的浮腫,布滿皺紋的眼角夾着層層疊疊的愁苦。

對于楊争鳴與方家二老而言,這是一個故人。

但此刻的他們都沒能認出來,畢竟已經過去十七年,當年只有一面之緣的女人也幾乎全然變了模樣。

直到視頻開始不久,這個女人用熟悉又陌生的濃重口音,滿臉忏悔地一遍遍說着“對不起”,楊争鳴目光猛地震顫,他驚惶地看向坐在一旁的方祖清與葉玉榮,看到他們的神色也陡然凝重,似是想起了什麽。

唯有羅徵音面色焦急而茫然,忍不住問道:“這位是?”

可是沒有人回答她,他們都神情沉重、驚疑不定地看着屏幕,她只能繼續看向視頻,終于,她在這個女人口中聽到了一個烙印進她生命的名字:方穗。

接着一個殘忍的事實從這個女人口中磕磕絆絆毫無邏輯地講述出來,講述了十七年前下着雪的冬夜,兩個孩子如何在同一天降世,又如何在她一念之差中被交換了命運。

羅徵音耳蝸轟鳴,腦中一片空白,看着那個女人說到一半低下頭捂着臉痛哭,她卻依舊不敢置信自己剛才聽到的話。

她目光僵直地看向兩位老人,空茫無助地去抓身旁葉玉榮的手,張了張嘴,想要急切地尋求什麽回答,卻發現葉玉榮的手冰冷得可怕,和她一樣正在不可抑制地顫抖,而方祖清瞳孔緊縮地盯着屏幕上的那個女人,皮肉衰老垂下的面孔呈現異樣的青紫,他們神情震恸,可又沒有一個人說話。

“她,她說的是真的嗎?”羅徵音驚惶萬狀地喃喃道,屏幕裏的女人還在痛哭,一聲聲都讓她心髒慌跳不已,她癔症似的自言自語地問道,

“樂樂……樂樂不是阿穗的孩子嗎?那,那阿穗的孩子在哪裏?在哪裏啊?”

可還是沒人回答她,楊争鳴垂着頭将臉埋在手掌裏,那雙手骨節凸張,手背上的青筋突突跳動着,從胸腔裏壓出一聲嘆息。

這時視頻中女人的痛哭聲終于漸漸止住,她雙眼無神地看着鏡頭,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我給那個被我留下來的孩子,取名陶溪。”

這句話如一道驚雷在會議室轟然炸開。

“祖清!”

葉玉榮疾呼一聲,只抓住了一片衣角,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老伴如同臺風天被雷暴摧折的老樹,重重地倒在地上。

楊争鳴與蘇芸奔過來将老人一把攙起,扶抱着向門外趕去,羅徵音怔怔回神,手腳癱軟,撐着沙發扶手借力站起身,後知後覺跟上那陣慌亂的腳步聲。

作者有話說:

抱歉來晚了,終于趕在零點前能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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