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恢複更新)

陶溪被林欽禾帶着出了校門,但并沒有回去他們住的地方,而是一個老城區的馄饨攤。

因為文華大學在附近,老街巷裏來往着不少大學生,夜市張羅着在路邊擺起了攤子,冷瑟空氣裏四處彌漫着燒烤攤的孜然香氣。

挂着“老孫馄饨”招牌的紅色塑料雨棚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在滾動着白色水汽的大鍋前下着馄饨,見林欽禾帶着一個男生進來,停下手裏的動作笑着問道:“又翹課了?”

“沒翹課,晚上放假了。”林欽禾說道,讓陶溪坐在角落裏避風的餐桌旁,自己用開水燙洗一次性碗筷。

“很幹淨了,還洗什麽,就你小子講究!”老人看林欽禾洗得仔細,忍不住罵道。

陶溪坐在塑料凳上,好奇地看着他們講話,他沒想到林欽禾也會來這種市井的犄角疙瘩,還和這位被叫老孫的老人挺熟稔的樣子。

老孫注意到陶溪的視線,對他露出一個和藹的笑,還仔細瞅了會他,對林欽禾不知道說了什麽,林欽禾很淺地笑了下,回了一句話。

沒過多久,林欽禾将一碗滿當當的馄饨放在他面前,說:“這裏的馄饨挺好吃的,你試試。”

陶溪捧着碗聞了下,鮮香瞬間充盈鼻腔,他用林欽禾遞給他的勺子埋頭吃了好幾口,确實很好吃,湯汁鮮美,整個胃都溫溫地暖和起來。

他問坐在一旁的林欽禾:“你經常來這裏嗎?”

林欽禾也在吃一碗馄饨,正要回答,就聽在下馄饨的老孫笑呵呵說道:“他六七歲離家出走就來我這兒哩!”

陶溪頓時愕然地看向林欽禾:“離家出走?”還是那麽小的年紀。

林欽禾神色有些不自然,微微側開臉說:“只是從家裏走到這裏,吃了一碗馄饨就回去了,不算離家出走。”

老孫聞言笑道:“那碗馄饨還是我請他吃的,他還對我說,以後一定會報答我的。”

陶溪沒忍住笑了,在垂吊着的白熾燈下,晦暗着的雙眼裏閃爍着笑意,問林欽禾:“你當時為什麽要離家出走啊?”

林欽禾淡然道:“不太記得了,可能是和家裏人吵架了。”

老孫聽林欽禾這麽說,只笑着搖了搖頭。

雨棚裏很快又進來了幾個大學生,老孫忙着去招呼生意了,塑料薄膜外冷風呼嘯,棚內倒是在充盈水汽間暖意融融。

“那你後來是自己回去的?還是家裏人找到你的?”陶溪好奇問道。

林欽禾想了想,說:“家裏人帶我回去的。”

“那挺好。”陶溪用一只手撐着下巴,回憶着說道,“其實我也離家出走過,忘了什麽事了,還走到了隔壁那座山,但天一黑我就自己跑回去了。”

林欽禾問:“回去的路上害怕嗎?”

陶溪點點頭,說:“山裏晚上很黑也很安靜,我又膽子小怕黑,聽到狗叫都要吓一跳,那時我就想,要是能一夜膽子變大就好了,我就不害怕離開那裏了。”

他說話間感覺到自己的手指被林欽禾握進了掌心裏,密實地包裹着他。

林欽禾看着他,微微挑了下眉,說道:“你在我面前好像從來沒有膽小的樣子。”

陶溪怔了怔,回顧了下自己剛到文華一中時,上蹿下跳往冰山似的林欽禾面前湊,哪兒有半點畏縮。

“那不一樣。”他笑了笑。

奔向林欽禾是他做過最勇敢的事。

但回一個陌生的家還是會害怕的,就像幼時離家出走又自己回去的路上,怕家裏人為了這事兒打罵自己,也怕他們不打罵自己,矛盾而忐忑。

陶溪盯着湯碗出了會神,林欽禾便握着他的手陪着他沉默,過了一會他再次開口說話,聲音低低的,像是說給林欽禾,也像是說給自己:

“你之前問我為什麽不早點告訴你,我說是因為答應了郭萍,其實并不是。”

“因為我有點害怕,我怕我想象得太美好了,但最後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樣好,怕他們對我失望,不願意接納我,也怕他們因為對我愧疚,千方百計地對我好,怕他們對我和楊多樂感到左右為難……”

這些矛盾複雜的想法他從來沒對林欽禾說過,這是他不想展現的自己懦弱畏怯的一面。

林欽禾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對他溫聲道:“我明白。”

陶溪點了下頭,他從學校出來後就一直沒怎麽說話,似乎在這一刻打開了話匣子,像是想把塞在心裏的東西都倒出來,繼續道:

“今天我見到……他們,其實是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麽事來找我的,那張諒解書雖然有點意外,但其實也能理解他們的做法,如果換做我,我想他們也會為了我這樣做的。”

他感受着林欽禾手掌的溫度,這份溫熱似乎給了他繼續剖開自己的勇氣,

“但可惜我還是沒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那一刻我就突然,突然有點委屈,明明想大聲告訴他們真相的,但就是說不出口。”

陶溪感覺自己說到“委屈”時,身旁人握着自己手的力道似乎重了些,他說着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微仰起頭眨了下眼睛,再轉頭望向林欽禾時,雙眼裏滿是亮晶晶的笑意。

他說:“不過我現在好像不怕了。”

所有忐忑不安都源于有所期待,又消弭于更大的期待之中,當他在會議室裏看到林欽禾,他突然意識到,他有更期待的、屬于自己的未來與生活。

“真不怕了?”林欽禾看着他問道。

陶溪點點頭,語氣輕松道:“大不了我就一直跟你住嘛,又不是非要在那個家裏呆着,以後留學工作什麽的,遲早也要出去的。”

林欽禾聞言揚了下眉,說:“大不了跟我住?你回了家,也得繼續和我一起住。”

陶溪有些好笑地問道:“那萬一他們堅持要我住家裏呢?”

“我這裏不也是你的家嗎?”林欽禾反問道。

陶溪怔住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林欽禾,林欽禾與他對視着,繼續道,“或許以後很久也沒法有一個憑證能證明,但這一點始終不會變,也不需要證明,知道嗎?”

他們無法在國內有被法律認可的關系,也無法在一個戶口本上,但沒有又能如何呢?

家本來就無需證明。

陶溪看着林欽禾好久才回過神,眼睫微垂着,嘴角卻向上翹,說:“我知道了。”

他反握住林欽禾的手,撓了撓他的掌心,偏頭小聲道:“那你也別生氣了,好不好?”

今天林欽禾帶他走前對那些長輩顯然是有些失态的,在帶着他離開後,林欽禾就收斂了所有情緒,但他知道林欽禾心裏或許還在難受。

林欽禾沉默了一會後,開口道:“我沒有生氣。”

他只是對自己在這件事上的無能為力感到失望,陶溪怎麽可能不需要親人,他比陶溪更希望他能擁有圓滿的親情。

老孫招呼完一桌客人,走過來問要不要再添一些馄饨,陶溪點頭道了謝,又吃了小半碗,到最後都撐得有些站不起來了。

兩人吃完馄饨本來要走,但陶溪突然聞到外面燒烤攤飄來的味道,便撺掇林欽禾出去給他買。

“你還吃得下嗎?”林欽禾問了一句,但還是出去給陶溪買燒烤去了,晚上燒烤攤生意很好,他排隊等了些時候才烤完,回來時看到陶溪正聽老孫講着什麽,見他進來兩人停了說話。

陶溪看到林欽禾神情有些嚴肅,剛要問怎麽了,林欽禾走過來對他低聲說了方祖清昏倒的事。

林欽禾在等燒烤時接到了蘇芸的電話,得知方祖清在會議室暈倒後被送到了漢南醫院,萬幸老人家并沒有大礙,只是一時心神震動暈厥,醫生說很快就能醒過來。

陶溪在聽到消息那一刻心髒慌跳了下,緊接着湧上一股後怕,他沒辦法想象萬一方祖清真出了什麽事要怎麽辦。

林欽禾握住他的胳膊,安撫道:“方爺爺不會有事的。”

這時林欽禾的手機又來了一個電話,他拿出來一看,竟是楊争鳴。

楊争鳴極少聯系林欽禾,他與羅徵音關系惡劣,但因為兒子的原因偶爾也會聯系林欽禾,這次給林欽禾打電話,卻是為了真正的兒子,林欽禾不由覺得有些諷刺。

電話裏楊争鳴聲音沙啞,兜兜轉轉寒暄幾句後,還是委婉地問林欽禾,能不能與陶溪說說話。

林欽禾看向一旁的陶溪,陶溪對林欽禾輕聲說道:“你跟他說,我明天去漢南醫院。”

方祖清病倒,他理應去看望,這件事遲早也要攤開來說清楚,沒什麽好回避的。

林欽禾對楊争鳴說了後,楊争鳴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在語無倫次地連說了幾個“好”字後,才詳細告訴了林欽禾病房號,又問需不需要他明天來接陶溪,林欽禾拒絕了。

挂了電話後,林欽禾對陶溪說:“明天我送你去。”

陶溪點頭答應了。

那天晚上他們回去後,在陶溪洗澡時,林欽禾給父親林澤實打了電話,之前楊争鳴在挂電話前對他說,他母親羅徵音狀态不太好,已經被林澤實接了回去。

他知道,真相大白後最受沖擊的除了方家二老,還有他的母親。付出十幾年心血養大的孩子,并不是方穗親生的,這件事對于羅徵音而言,要比楊争鳴更難以接受,也更痛苦。

林澤實顯然早已通過蘇芸知道了陶溪的事,他告訴林欽禾,羅徵音确實抑郁症複發了,現在他陪着她在療養院裏,讓林欽禾不要擔心。

陶溪洗完澡出來,用幹毛巾擦着頭發走到卧室,看到林欽禾坐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霓虹,神情沉靜,似乎在想什麽事情。

察覺到陶溪的腳步聲,林欽禾回過神,伸手摟住陶溪的腰,讓他坐在自己腿上,然後拿起早已放在一旁的吹風機給他吹頭發。

不知道為什麽,林欽禾似乎很熱衷做這事,陶溪打了個呵欠,沒什麽力氣地垂着頭,感受着暖融融的熱風,和穿梭在發間的修長手指。

吹完頭發,陶溪擡手摸了下腦袋,不意外地感覺到一頭亂糟糟的頭發,他默默嘆了口氣,閉着眼睛靠在林欽禾胸膛前,過了一會問道:

“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什麽事?”

林欽禾還在試圖用手補救他的頭發,聞言停下手裏的動作,斟酌了會說道:“你……養母住院了。”

之前陶堅的前同事看到陶堅出現在漢南醫院後,對蘇芸報告了這件事,很快查到陶堅是在漢南醫院陪郭萍住院,林欽禾知道後,猶豫了很久,一直沒有告訴陶溪。

在他原本的計劃裏,從來沒想讓陶溪自己去向方家人說出真相,他不忍心。

知道郭萍來了文華市後,他便打算讓這個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去揭開一切,郭萍也答應了,甚至主動提出要向方家人道歉賠罪。因為郭萍在病床上行動不便,最後只錄了一個視頻。

只是沒想到後來又出了楊多樂這事,打亂了他的計劃。

陶溪在聽到郭萍住院後,身體僵硬了片刻,過了很久才平靜地問道:“她生了什麽病?”

林欽禾說:“尿毒症,晚期。”

陶溪緊緊閉着眼睛,将下颌靠在林欽禾的肩膀上,那一刻他不知道心裏是什麽感受,沉悶混雜,錯亂難言。

他努力回憶着過去郭萍身上的征兆,但過去兩年他極少回家,郭萍那張總是夾雜着愁苦的臉竟有些模糊了。

他恨郭萍嗎?當然是恨的,可是。

陶溪将臉埋在林欽禾脖頸旁,深深吸了口氣,林欽禾擡起手輕輕撫摩陶溪的後頸,吻了下他的頭發,低聲道:“睡覺吧。”

這一覺陶溪并沒有睡好,他做了很長的夢,有時是郭萍,有時是陶堅,最後是陶樂,小姑娘抱着他哭,嘴裏說着什麽,他沒有聽清就被林欽禾喊醒了。

上午陶溪與林欽禾去了漢南醫院,他在醫院附近買了些水果,像是所有探望長輩的晚輩一樣。

只是他沒想到會在住院部門口碰到陶堅。

陶堅趿拉着一雙拖鞋,臉上胡子似乎有幾天沒刮了,看起來十足邋遢,陶溪險些沒認出來。

他這位養父手裏提着一個塑料袋,裏面似乎是早點,迎頭看到陶溪也愣了下,目光落在陶溪手裏的水果籃兩秒,又看了眼一旁目光冷淡的林欽禾。

陶堅冷笑道:“終于知道來看你媽了?”

陶溪聞言皺了下眉,陶堅反應挺快,看陶溪這表情便知道自己說錯了,他很快擠出一聲譏笑,陰陽怪氣道:“喲,看來這是已經認了親爹,趕着來盡孝了?”

林欽禾看陶堅的眼神陰沉下來。

陶溪對陶堅這句話沒什麽反應,只心平氣靜道:“我現在沒時間與你吵。”

說完他與林欽禾轉身向電梯繼續走去,但走了沒幾步,陶溪聽到後面傳來拖鞋的趿拉聲,他腳步頓了下。

陶堅伸出手想抓住陶溪的胳膊,但陶溪被林欽禾摟住向後退了一步,讓他的手落了空。

他沒再動手,只豎着眉毛問陶溪:“你知不知道楊多樂那小子現在在哪兒?”楊多樂三個字被他咬得極重,幾乎有些咬牙切齒。

陶溪反問道:“你不是一直找他要錢嗎?怎麽會不知道?”

陶堅臉色乍然變得鐵青,嗓子眼都在冒火:“我是他老子,他媽生病了,出錢給他媽治病不應該?!”

陶溪皺了皺眉,說:“我不知道,你自己去找他。”

陶堅沉默下來,那一刻陶溪似乎在這個他喊了很多年爸爸的男人身上看到了濃重的疲憊與頹喪。

陶堅最終擺了下手自己轉身走了,但沒走幾步又驀地轉過身來,對陶溪不耐煩地甩下一句“你有時間就去看下她,她想見你”,然後沒等陶溪答應就徹底走遠了。

陶溪站在原地一時沒有動作。

林欽禾在推進湧出的人流中握住他的手,放進掌心裏,拉着他進了電梯,對他說了郭萍的病情。

郭萍已經是尿毒症晚期,這段時間一直在醫院裏做透析,但醫生說最好還是要腎移植,陶樂太小,本身還患有紅斑狼瘡,陶堅急着找楊多樂,應該是為了這件事。

陶溪卻覺得這或許并不是郭萍的意思。

郭萍願意為了這個兒子将他親手遞給別人,苦守秘密十幾年,會忍心讓他為自己換腎嗎?

但這也與他無關了。

電梯門打開後,陶溪看到楊争鳴正站在出口不遠處看着他,顯然是在等他的到來。

楊争鳴依舊穿着昨天那身衣服,挺括昂貴的布料已經有了些許褶皺,往日裏春風和煦的英俊面孔透出濃重的疲憊,身上還有未散的香煙味道,顯然這一夜他并沒有怎麽休息,但當他看到陶溪時,還是很快露出一個笑容。

只是在喊陶溪的名字時,楊争鳴有一瞬的不自然,這種不自然在他想替陶溪接過手裏的水果,陶溪卻說“不用了,楊叔叔”,更明顯了些。

楊争鳴收回有些僵硬的手,笑意滞在嘴角,轉而為兩人帶路,他向來善于交談,此刻卻不知道與眼前自己親生卻陌生的孩子說什麽,只好說了些方祖清已經醒了讓他不要擔心的話。

陶溪自然地接着楊争鳴的話頭,沒表現出抗拒,但也沒什麽想要親近的意思。

說實話,他對楊争鳴印象不怎麽樣,只一個與他母親肖似卻愚蠢的關凡韻,就足以讓他對這個父親印象差到極點。

從電梯到病房的路并不遠,陶溪很快就跟着楊争鳴走到了病房門口,林欽禾停下了腳步,對陶溪側頭低聲道:“我等會來接你。”

這畢竟是方家與楊家的家事,林欽禾自知不太适合參與進去,他握住陶溪的手,不輕不重地捏了下。

陶溪點了下頭,回握了下林欽禾的手然後放開。

楊争鳴看到了兩人方才握住的手,沒說什麽,将病房門推開。

陶溪看着那扇被打開的門,突然想起那次在醫院的夜晚,他躲在病房門外,看着外公外婆為病床上的楊多樂心疼抹淚,明明只有一扇門的距離,卻仿佛隔了一個世界。

此刻,同一家醫院,同樣的病房門外,他深吸一口氣,邁出了腳步,向裏面的兩位老人走去。

作者有話說:

抱歉延遲了四個月才恢複更新,前面的章節有一定的修改,不影響大致劇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