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新年第一天的清晨,楊争鳴開車接了陶溪,去了市郊的一處公墓,昨天晚上陶溪跟他說了想給方穗掃墓。
公墓在一片山水之中,天光尚早,白茫霧氣籠着寂靜無人的墓地,陶溪跟着楊争鳴走了很久才走到方穗的墓前。
這是陶溪第一次看到他的母親,隔着一座墳墓。
楊争鳴看過方穗後,走到了不遠處,留下陶溪一個人與方穗講話。
陶溪将一束白玫瑰放在墓碑前,雪白的花瓣上還沾着露珠,他蹲下身看着墓碑,伸手撫摸着冰冷石碑上的刻字。
墓碑上方穗的照片被更換過不久,一雙漂亮的眼睛溫柔地注視着每一個來到這裏看她的人,來看的人一年年地老去,但照片裏的人永遠停在了那個花樣年華的年紀。
陶溪靜靜地看了很久,像是在與照片裏的媽媽對視着,他輕聲說道:“媽媽,我來看您了,您能看到我嗎?”
墓地間只能隐隐聽到風聲與鳥鳴,又過了很久,他才對着墓碑繼續說道:
“媽媽,我回家了。”
“外公外婆對我很好,昨晚我和他們一起吃飯,外婆給我做了很多菜。”
“外婆說我和您一樣喜歡喝她做的米酒,所以我多喝了一碗,要是您也能喝到就好了。”
“我現在過得很好,有一個很喜歡的人,他也很喜歡我,我為了他來到這裏,他帶我回了家。”
“我在和喬爺爺學畫畫,他總是說他有一個很厲害的女學生,我知道那是您,以後我會讓他為您驕傲一樣,為我驕傲的。”
“媽媽,謝謝您一直在天上祝福着我。”
“我很想您,祝您在天上快樂開心。”
霧氣漸散,淺金色的陽光穿過淺薄白霧,陶溪從墓碑前站起身,最後對着墓碑緩緩彎下腰。
回去的路上,父子兩人都有些沉默,楊争鳴開着車,這次沒有點開音樂,陶溪一直看着窗外,在長久無言後,突然問楊争鳴:
“為什麽是桃溪灣?”
在來的路上,他已經通過楊争鳴大致知道了當初方穗為何要離家人而去的原因。
一段塵封已久的往事,寥寥幾語無法訴盡,他只能知道多年前,楊争鳴還是方祖清的得意門生,因為父母早亡多受老師照顧,他與老師的女兒暗自産生了情愫,這本可以成為一個皆大歡喜的故事,最後卻走向了這樣的結局。
沒有恨,也沒有背叛,一切不過是以愛為名的撕扯,将旋渦中心的方穗逼向了絕境,她懷了愛人的孩子,一心賦予他生命卻不被父母允許,就連最好的朋友也将求助的她拒之門外,最後愛人也選擇退縮逃避。
從來乖順的人,一旦固執起來,可能再也沒有回頭路,萬念俱灰的方穗去了桃溪灣,再也沒能回來。
可為什麽是桃溪灣?
陶溪問楊争鳴這個問題,車卻漸漸停在了路邊,他看到楊争鳴垂下了頭,手指緊緊攥着方向盤,手背上筋脈猙獰,似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和悔恨。
許久後,他開口說話,聲音變得嘶啞:“我以前喜歡攝影,拍了很多地方的風景,她……她最喜歡桃溪灣的桃花,我答應過她以後陪她去那裏寫生。”
那些攝影作品也曾讓桃溪灣短暫地受過關注,是他最得意的作品。
後來他們焦急地四處尋找方穗時,找了所有方穗可能去的地方,可他始終沒想起這個地方,他忘了當時方穗向往的眼神,也忘了當時自己敷衍的承諾。
陶溪聽完沉默着沒有說話。
他想他媽媽當年在桃溪灣,一定也期待着楊争鳴能去那裏,但直到人生的最後她也沒能等到那個帶她回家的人。
“對不起。”楊争鳴突然說道,他眼睛通紅地看向陶溪,“我沒去桃溪灣找她,後來也沒去桃溪灣找你。”
陶溪沒有回應楊争鳴,他将車窗按下來看向窗外,山間的冷風湧進來,但胸口好像被什麽堵住,依舊悶的讓他難受。
他已經聽了太多聲對不起,可再多對不起,也換不回來他媽媽,換不來他錯失十七年的時光了。
而陶溪這個被郭萍随意取下的名字,似是一語成谶,也似是命運玩笑給他烙下的人生烙印。
之後回去的路上,父子兩人再沒有說一句話。
陶溪一個人回到家裏,進門看到林欽禾站在客廳沙發旁望着他,他穿着一件灰藍色的毛衣,手裏拿着一本書,顯然之前一直在這裏看書等他回來。
陶溪換了鞋慢慢走到林欽禾面前,他沒說什麽,林欽禾也沒問什麽,只是伸手将他抱進了懷裏。
他将臉埋在林欽禾肩膀上柔軟溫暖的毛衣裏,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林欽禾懷裏,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栉風沐雨後終于躲進巢裏的歸鳥,覺得胸口的沉悶散了一些。
“下午要不要出去騎車?”林欽禾問道。
陶溪點點頭,他确實不想悶在家裏了。
這天天氣很好,是冬日裏難得的大太陽,他們騎着自行車去了文華市很多地方,林欽禾帶他去了他上過的小學、初中,連幼兒園都去了。
到幼兒園的時候,正好趕上小朋友們放學,陶溪跟林欽禾突兀地站在門口,一旁站着不少來接小孩的家長,頻頻看向這兩個長得惹眼的少年人。
陶溪身旁站着一個奶奶,問他:“來接弟弟還是妹妹啊?”
他随口胡謅道:“來接弟弟,幼兒園大班的。”
奶奶來了興致,說自己孫女兒也是大班的,叫什麽名字雲雲,又說陶溪長得這麽好看,肯定弟弟也好看,便問陶溪的弟弟叫什麽名字,沒準兒和她小孫女還認識呢。
陶溪想了想,笑了一下,說:“叫林欽禾,您孫女回家有提起過嗎?”
一旁跨坐在自行車上的林欽禾頓時扭頭看了陶溪一眼。
“哎呀名字也好聽嘞,就是沒聽我孫女兒講過有這麽個小朋友啊。”奶奶非常可惜地感慨着,又問陶溪身旁的林欽禾,“這位小帥哥,你也是來接弟弟妹妹的嗎?”
林欽禾沒什麽表情地點了下頭,說:“接弟弟。”說完沒等奶奶接着盤問,一本正經地繼續道,“在幼兒園大班,叫陶溪。”
陶溪樂得不行,對那位奶奶笑着說:“我倆弟弟一個班的。”
“真好啊,哥哥們關系這麽好,弟弟們也可以從小一起長大,互相有個伴。”奶奶羨慕地感慨完,突然聽到孫女叫自己,便趕着去接孫女了。
兩人趕緊借機騎着車走了,路上陶溪還是忍不住在笑,笑得林欽禾看了他好幾眼,他思維不知道一下跳哪兒了,突然問林欽禾:
“哎,你這麽聰明,怎麽不跳級啊?”
他想以林欽禾的智商,就是跳四五個年級也不成問題。
林欽禾沒跟上陶溪跳躍的思維,怔了下說:“小學時有老師提議過,但我母親沒同意。”
“還好你沒跳級。”陶溪啧了一聲,望向林欽禾的眼睛裏笑意星亮,“不然我還怎麽跟你一起上幼兒園大班。”
林欽禾聞言笑了笑,心裏想着還好陶溪沒繼續問為什麽羅徵音不同意他跳級。
結果下一秒,陶溪突然神色認真地對林欽禾說道:“過段時間等你媽媽好點了,我去看望看望她吧。”
他知道羅徵音在療養院裏治療靜養,也大概知道她是因為得知自己的身世致使抑郁症複發。
林欽禾握着自行車把手的手指曲起了下,他沒想到陶溪會主動提出要見羅徵音,在沉默幾秒後,最後說:“好,她也很想見你。”
直到薄暮時分,兩個人才沿着江邊綠道緩緩騎車往家去,陶溪已經快騎不動了,兩只腳踩得十分艱難,但看到前面林欽禾依舊騎得四平八穩輕松非常。
他有些不服氣,用力踩了幾腳踏板趕了上去,微微喘着氣對林欽禾說道:“以後帶你去桃溪灣爬山,你肯定就沒我厲害了。”
林欽禾看着陶溪因為出汗有些發紅的臉,唇角微掀,說:“體力又不會因為地方不同而改變。”
陶溪停住車,一條腿支在原地,總覺得林欽禾說這話有點意有所指,但一會兒沒想出來林欽禾在指什麽。
這時已經騎出一段距離的林欽禾停下了,轉過車頭看過來,背對着一江潋滟暮色等他。
陶溪看着那幅畫面幾秒後,用力踩了幾下,騎到了林欽禾身邊。
元旦假期的結束,意味着期末考試前再也不會有別的小長假了,而期末考試後又将迎來一次排名分班。
即使是文華一中高二一班的學生,也難免對期末考試緊張,陶溪也全身心地投入到備考中。
畢成飛跟陶溪分享獨家八卦,說二班的徐子淇與楊多樂退學了,聽他小姑畢傲雪講,檔案上還被記了一筆,估計以後一生都要跟着,問他是不是跟CAC比賽有關系。
陶溪只說不知道,畢成飛心裏好奇的要命,他明明看到好幾次楊多樂的老爸過來給陶溪送東西,難道最後與陶溪還是沒談妥?
沒過多久,CAC大賽的最終評選結果出來了,陶溪不負衆望拿了全國一等獎,算是經歷風波後最好的結果,他用獎金在周末請班上同學吃飯,感謝當初同學們給他的支持。
一幫快被複習折磨瘋的高中生胡吃海喝一頓後又在KTV裏鬧騰了一晚上,男生們沒家長老師管,光啤酒就叫了三十幾瓶,陶溪本來也想喝的,但林欽禾不允許,往他手裏塞了一瓶桃子汽水,喝得他直嘆氣。
包間裏暖氣很足,旋轉彩燈不知道被誰打開了,五顏六色的光暈晃得人眼花缭亂,躁動的空氣混合着啤酒與果汁氣味,少年人的吵鬧笑聲喧嚣又鮮活。
陶溪置身這場喧騰熱鬧中一時有些恍惚,想起去年此時的他應該裹着早已沒多少棉絮的舊棉衣,在十人間宿舍外的走廊上一個人打着電筒,凍得牙齒打顫地趕文華一中直播課功課,那時支撐他的念頭很簡單,就是直播屏幕上千裏外的月亮。
此時他看着眼前群魔亂舞的文華一中的同學們,又看向身邊眉眼清俊的少年,他正戴着一副無線耳機,在斑駁聲色中低頭看着手中平板,修長的手指在平板上寫劃着什麽,仿佛置身的不是KTV而是圖書館。
陶溪忍不住将腦袋湊過去,結果看到上面赫然是自己昨晚被林欽禾逼着寫下的托福英文作文,而旁邊是密密麻麻的紅色批改筆記,字數快趕得上正文。
“……林老師,您這還不如重新給我寫一篇呢。”陶溪一言難盡地說道。
林欽禾被陶溪的腦袋擋住視線,他擡手捏住陶溪的下巴往旁邊推開了些,繼續着批注着最後一句,語氣有些嚴肅:“範文已經寫好了,你可以參考下。”
“……?”陶溪剛要說什麽,就突然被畢成飛和班長一把從沙發上架到了吧臺上,手裏也被塞了一個剛被畢成飛噴過口水的麥克風,其他人紛紛大聲起哄讓他唱歌,“唱一個!唱一個!”
陶溪心情好,大大方方點了一首歌唱了,是一首英文老歌,《FlyMetotheMoon》,以前聽過很喜歡就專門記了下來。
他唱功潦草,也就仗着音色不錯曲調簡單,沒人搞怪喝倒彩就讓他很滿足了。
林欽禾終于沒再看那篇被改的面目全非的作文,素來冷峻的面容半隐在昏暗光線裏,目光穿過斑斓陸離的彩色光暈落在他身上,專注而柔和。
唱完後,陶溪又坐回林欽禾身旁,剛準備嘚瑟地問下自己唱的怎麽樣,就看到林欽禾手上居然還在那平板上寫劃着。
“林老師,你再在我的聚會上改作業,我就沒收你平板了。”
陶溪佯怒地說着,再次湊過去看,卻看到平板上并不是他那篇破作文,而是一張新的畫布,上面是一句漂亮的手寫英文:
“YouareallIlongfor.AllIworshipandadore.”
是他剛唱的歌詞,下一句是……
林欽禾将平板遞到他面前,用眼角觑着他,語氣漫不經心:“你要送你。”
陶溪接過平板看着上面的英文歌詞,有些臉紅了。
鬧騰一整晚後,把一群醉鬼分別送上車,陶溪才與林欽禾一道回了家,他尚在興奮中,一路哼着自己唱的那首歌,洗澡後爬上床了也不消停,窩在林欽禾懷裏拿出手機算自己那點兒獎金。
一等獎的獎金很豐厚,還剩了不少,陶溪事無巨細地說着要給家裏和林欽禾添什麽東西,給外公外婆買些什麽,給老師喬鶴年買什麽……
林欽禾一只胳膊攬着陶溪,另一只手翻着書,偶爾應幾聲。
算着算着,陶溪突然安靜了,似是在想什麽事情。
林欽禾見陶溪不吱聲了,便低頭看了眼陶溪的手機屏幕,發現他正盯着文華市的天氣發呆,上面寫着未來幾天寒潮來襲,要降溫下雪。
他擡手捏了下陶溪的耳垂,問道:“在想什麽?”
陶溪回過神,轉過身跨坐在林欽禾腿上,說:“我在想我妹妹,上次給她買的東西不知道她有沒有真的收到。”
上次也是寒潮來襲,他買了一堆冬季保暖用的東西給郭萍寄了過去,有陶樂的也有郭萍的。
那時他還不知道郭萍生病了。
林欽禾知道陶溪想的不止是他妹妹陶樂,他伸手攬住陶溪的腰,往自己懷裏帶了點,試探着問道:“是不是想去漢南醫院看看?”
上次在醫院碰到陶堅,陶堅要陶溪有時間去看看郭萍,陶溪一直沒去,但林欽禾知道陶溪心裏一直裝着這件事。
陶溪将額頭抵在林欽禾肩膀上,手指揪住一塊林欽禾的睡衣,悶了一會兒說道:“我不是想去看她,只是覺得有些事情可能需要一個了斷。”
林欽禾将陶溪揪着自己睡衣的手指包進掌心裏,替他說道:“去看吧。”
以後的路再遠,也不用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