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這學期的尾巴來得飛快,再次坐在文華一中的考場裏,陶溪覺得自己比上次期中考試還要穩,心穩手也穩。

考完那天,楊争鳴将他接回了外公家,外婆專門做了一桌子菜,一家人聚一起慶祝他考完期末,迎來寒假。

考完第三天成績就出來了,陶溪從期中考試的42名進步到21名,除了雷打不動的第一名林欽禾外,這個成績讓一班學生紛紛大受刺激,畢竟一個才從清水縣轉過來半年的學生,唰一下差點沖進前二十,再給點時間,豈不是要跟林欽禾肩并肩?

陶溪對這個成績還算滿意,只是還沒來得及與林欽禾慶祝一番,又被楊争鳴接回了外公家,外婆做了更大一桌子菜,慶祝他期末考試大進步,席間三個大人還分別送上了期末考試獎勵的禮物,陶溪沒怎麽客套,都收了下來,還在外公外婆家裏住了一夜。

他明白,他的親人正在努力為他營造一個家,或許親情就是在這樣一飯一蔬、一菜一肴中,積沙成塔般累積起來的。

陶溪第二天抱着一堆禮物回到他跟林欽禾的家,對于他與林欽禾住一起的事,兩位老人都沒說什麽,可能是楊争鳴跟他們已經提前說過了,只是不知道是怎麽說的。

他回家裏的時候,林欽禾也剛從療養院看羅徵音回來。

“羅阿姨好點了嗎?”陶溪盤着腿坐在地毯上,抱着一個禮物盒,問坐在沙發上的林欽禾。

林欽禾将茶幾上的剪刀遞給陶溪,說道:“好點了,明天可以出院。”

陶溪聞言松了口氣,他拿着剪刀剪禮物盒上的緞帶,突然聽林欽禾說道:“我母親明天想見你。”

“好啊,我也打算去看望你媽媽的。”陶溪放下剪刀看向林欽禾,林欽禾神色沉靜,但他看到了林欽禾眼中的猶疑。

陶溪向林欽禾湊近了些,将自己的下巴擱在林欽禾膝蓋上,仰頭問道:“你是不是在擔心什麽?”

林欽禾垂眸看着陶溪的眼睛,用拇指撫摸他眼尾的睫毛,低聲道:“沒什麽。”

陶溪覺得眼尾有些癢,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睛,睫毛尾掃過林欽禾的指腹,那根手指便很快挪開了。

其實他知道林欽禾在擔心什麽,他想去見羅徵音,也是為了證實自己的一個猜想,和對羅徵音說一些話。

第二天,陶溪買了一些看望的禮物,跟着林欽禾走進了羅徵音住的別墅,這裏也曾經是林欽禾與楊多樂住過的地方。

別墅內部的裝潢充滿藝術氣息,卻也看着很冷清,陶溪首先看到的就是客廳一側牆壁上挂着的一幅油畫,油畫裏是一個穿着白色連衣裙的少女,她坐在一片紫色花田裏,一雙笑着的眼睛天真而深情。

陶溪認出來,這是她母親方穗的自畫像。

照顧羅徵音的護理走下來,對陶溪說道:“夫人剛醒了,請您上去。”

林欽禾對陶溪說道:“我在客廳等你。”他知道羅徵音想與陶溪單獨說話。

陶溪點點頭,剛要轉身走,林欽禾握住他的手腕,對他囑咐道:“如果她狀态不好,可以喊我上來。”

陶溪答應了,跟着護理上了二樓,路上他發現,不止是客廳的那幅畫,整個別墅裏還有很多方穗的痕跡,或是照片,或是油畫,或是別的什麽方穗生前的遺物。

房門打開,陶溪還未走進去,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藥味。

厚重的遮光窗簾未開,房內只在角落裏亮着一盞落地燈,昏暗光線中,陶溪看到靠在床頭的羅徵音,險些沒認出來這是那位優雅的女鋼琴家。

羅徵音看着很虛弱,蒼白的臉色顯得病态,一雙黯淡的眼睛在看到他進來後稍稍亮了一些,有些艱難地露出一點笑意,說:“陶溪,過來坐吧。”

陶溪禮貌地喊了聲羅阿姨好,在羅徵音床旁的椅子上坐下。

羅徵音沒再開口說話了,她只是靜靜地凝視着眼前這個少年,眼睛裏似乎是空洞的,又似乎填滿了什麽。

陶溪被羅徵音看得有些不自在,他想說點什麽打破沉寂,卻看到羅徵音突然開始流眼淚,無聲而痛苦。

他慌亂地給羅徵音拿紙巾,但羅徵音沒接,她用手捂住臉安靜地流淚,好像眼淚怎麽也流不完,過了很久,才對他說道:“對不起,我的病還沒有完全好,有時候會控制不住情緒。”

陶溪說沒關系,他知道羅徵音的抑郁症很嚴重,但不知道怎麽勸解她。

哭完後,羅徵音似乎情緒平靜了些,她又擡起頭看向陶溪,注視良久後,微笑着說:“你真的很像阿穗。”

陶溪便小心翼翼地順着她的話問道:“我媽媽是怎樣的人呢?”

羅徵音目光依舊落在他臉上,似乎透過他落在了很久前的一個人身上,她斷斷續續地說了很多,大多是方穗與她從小一起長大的那些事,那些時光應該很快樂,因為羅徵音說的時候,臉上始終帶着淺淡的笑意。

陶溪聽得很認真,他證實了自己的猜想,羅徵音确實是喜歡方穗的,與他和林欽禾的喜歡一樣。

只是羅徵音在講到方穗懷了孩子時,情緒突然又崩潰了,她再次捂着臉哭,眼淚從指縫裏流溢而下,像一個匍匐跪地的忏悔者。

陶溪無措地安慰着,羅徵音卻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像是溺在水中的人死死抓着木板,一遍遍地說着“對不起”。

“羅阿姨,您沒有對不起我。”陶溪皺了皺眉,他的手被抓得有些痛。

羅徵音卻搖了搖頭,依舊用力抓着陶溪的手,語無倫次地哭着說道:“不,是我對不起阿穗,是我對不起阿穗的孩子,是我的錯,陶溪,對不起,對不起……”

陶溪看着沉浸在痛苦情緒裏的羅徵音,心裏很不好受,好不容易等她情緒平靜了一點,他打算說點別的話題轉移羅徵音的注意,但羅徵音又驀地擡頭看向他,滿是淚水的眼睛裏乍然浮現光,像是終于找到了救贖自己的方法,她有些激動地說道:

“陶溪,我會好好彌補你的,我會把這十幾年虧欠你的都補上來,你可以把我當做媽媽,好不好?好不好?”

她近乎哀求地看着陶溪,似乎陶溪不答應他,她會就此崩塌。

陶溪心裏只剩下深重的嘆息,對于羅徵音而言,能将自己從絕望愧疚中救贖出來只有方穗的孩子,曾經是楊多樂,現在是他。

他搖了搖頭,沒有答應羅徵音,而是盡量用柔和的語氣對羅徵音說道:

“羅阿姨,我知道您是因為我媽媽,覺得對我有所虧欠。”他頓了頓,繼續道,“但您虧欠的不是我,我也并不是您的孩子。”

羅徵音似乎并沒有明白他的意思,急切地說道:“沒關系,我會把你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阿穗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她不知道又突然想到什麽,将陶溪的手抓得更緊了些,苦苦哀求:“陶溪,你搬過來住吧,你和欽禾一起住在這裏,你可以把他當做你的哥哥,我們都是你的親人,他會和我一起照顧你,好不好?”

陶溪看着眼前這個蒼白病态的女人,驀地湧上一股悲哀,他沒有回答羅徵音的問題,只輕聲問道:

“羅阿姨,對您而言欽禾是什麽呢?”

羅徵音怔怔地看着他,似是沒有聽懂他的話。

陶溪深吸一口氣,猶豫片刻,還是将自己想對羅徵音說的話說了出來:

“欽禾是您的孩子,就像我是我媽媽的孩子一樣,他不是您對我媽媽感情的延續,也不是您用來彌補我的陪襯,這十幾年您需要彌補的從來不是我,而是欽禾,您知道嗎?”

他注視着羅徵音,但羅徵音卻在他的目光中沉默下來,抓着他的手突然顫抖了下,像是觸碰到什麽尖銳的東西一樣縮了回去。

陶溪知道羅徵音在逃避這個問題,他反握住羅徵音冰涼的手,将自己手心裏的溫度遞給她,看着羅徵音的眼睛,放緩語氣說道:

“您是我媽媽最好的朋友,媽媽在天上一定不願看到您一輩子活在對她的愧疚裏,她會希望您擁有幸福的家庭,為自己活得開心快樂,就像您以前和她在一起時一樣。”

聽到這句話,羅徵音喉嚨劇烈地哽了下,垂着頭,眼淚一顆一顆地掉在被子上。

她哽咽着說:“可我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從絕望裏掙脫出來,只能日複一日的活在悔恨中。

陶溪輕輕嘆了口氣。

“羅媽媽。”

羅徵音驀地擡起頭,雙眼一片模糊,她用力眨了下眼睛,看到眼前的少年對她微微笑了笑,對她說:

“謝謝您願意做我的媽媽,只是我希望,我能與欽禾一起擁有一個,健康的快樂的媽媽,好嗎?”

落地燈投下暖黃的光線,将床頭這一角落淺淺照亮,在羅徵音泣不成聲許久後,陶溪終于聽到了她的回答,“好。”

他一直握着羅徵音的手,直到她再次入睡,才從房間裏走了出來。

陶溪一個人站在走廊裏,靠在牆壁上,看着牆上那張方穗的照片。

林欽禾從小生活在這樣一個處處懷念着方穗的環境裏,面對這樣一個滿心滿眼都是別人孩子的母親,他會不會也厭惡過方穗與她的孩子呢?

最後卻陰差陽錯地與方穗真正的孩子在一起了。

他說不清楚心裏是什麽感受,只是想起那天,馄饨攤的老人對他說的話。

那天晚上在馄饨攤雨棚裏,陶溪趁林欽禾出去買燒烤時,問了老孫林欽禾六歲那年離家出走的事,老孫似乎很信任他,事無巨細地對他說了。

十多年前那天傍晚,一個長相漂亮的小孩在老孫攤子旁晃悠,他瞧着可憐,便招呼小孩在簡陋的木凳上坐下,煮了碗馄饨給他吃。

小孩顯然很餓,但吃得很慢,一邊吃一邊張望着對面的路口,像是在等着什麽人。

老孫沒什麽生意,閑的無事便翹着腿問小孩怎麽一個人跑了出來,是不是和父母吵架了。

小孩搖了搖頭,埋着頭一口一口地喝湯不說話。

老孫見多了和父母鬧別扭揚言離家出走的小屁孩,大多沒走出二裏地就自己哭着回去了,便勸慰道:“爸爸媽媽偶爾罵你打你,都是為了你好,但他們肯定都是最喜歡你的。”

小孩沉默了一會,用一種很平靜的語氣說道:“我媽媽不喜歡我。”

他說話時神情認真又難過,老孫不由愣了愣,砸吧了下嘴說:“哪有當媽的不喜歡自己的小孩兒的,小朋友你不要這麽想,你媽媽現在找不到你,不知道多着急呢。”

小孩沒再說話了,老孫便尋思着要不要報警,正要打電話時,看到他侄女滿臉焦急地跑了過來,一看到在木桌旁吃馄饨的小孩大松口氣,當即就抱着小孩抹眼淚。

原來老孫的侄女在大學職工樓裏給人家當保姆,這小孩便是那戶人家的兒子,老孫忍不住好奇問侄女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或許是早就心有怨言終于逮着機會訴說,侄女絮絮叨叨地講了将近二十分鐘。

聽她說,這小孩母親是個鋼琴家,放着好端端的別墅不住,帶着孩子搬到了她小時候住的大學教授樓裏,雇了住在附近的侄女當保姆。

教授樓早已老舊,那天下午侄女出去采辦東西的時候,樓下有一戶電路着了火,火勢直往樓上卷去,萬幸是在白天,樓棟裏本就不多的居民很快就疏散了。

侄女回來時,消防車和救護車都剛到不久,她焦急地尋找雇主母子倆,聽街坊鄰居說那位夫人已經抱着兒子下來了,但因為神經緊張又暈了過去。

她很快在救護車裏發現了昏迷過去的年輕夫人,她手裏緊緊抓着一幅畫,一旁坐着個正在被護士安慰的嚎啕大哭的小男孩。

侄女剛舒一口氣,卻猛地發現那男孩并不是女主人自己的孩子,而是經常過來玩的叫樂樂的孩子,她一顆心瞬間提到嗓子眼,也來不及去問,趕緊去向消防員說四樓那戶可能還有個男孩沒下來。

消防員很快就抱着一個滿臉黑灰的小男孩下來,她看到那孩子還哭着對消防員喊,我媽媽和弟弟還在上面,快救我媽媽。她別過臉,沒忍住眼淚瞬間就落了下來。

“他一個人在房間裏睡午覺,被煙嗆醒了去找他媽媽,以為他媽媽和弟弟都被鎖在房間裏了,便拼命地拍着門喊媽媽,哪知道他那個母親已經抱着別人的孩子下去了呢,還帶着幅沒什麽用的畫,就是忘了自己的兒子!”

侄女不敢讓小孩再聽到,便紅着眼睛對老孫小聲埋怨,“我也不懂她是怎麽想的,平日裏就待孩子不親,把別人的兒子當寶貝,聽說她是有什麽抑郁症,可就算心理有病,就算她兒子才跟着她沒多久,她也不應該這樣糟踐自己孩子!”

老孫臉色複雜地聽完,只嘆了口氣,不好對別人家的事置喙什麽,他看了眼角落裏正雙手抱着碗喝湯的小孩,走過去問小孩:“還吃不吃?爺爺給你再下一碗馄饨吧。”

小孩搖了搖頭,禮貌地說:“謝謝爺爺,不用了。”

老孫半蹲下來,摸了摸小孩的腦袋,想了會後,對他和藹地說道:“人生病就會忘記一些事情,你媽媽生病了,可能會偶爾忘記你,但不是不喜歡你。”

小孩垂着長睫毛沒說話。

老孫也知道自己找的理由太過牽強,畢竟人家媽媽沒忘了別人家的小孩。他看着小孩這樣心裏難受,想了想繼續道,

“再說,除了你媽媽,還會有很多其他人喜歡你的。”

小孩這才擡眼看他,認真地問道:“會像媽媽喜歡弟弟那樣,最喜歡我嗎?”

他将“最”字咬的有些重,顯然是很向往這個字的,像所有小孩一樣,總是想要最好的,最大的,最多的。

老孫愣了下,反應過來這個弟弟大概就是被他媽媽抱下來的小孩了,他沒忍住問道:“你媽媽喜歡弟弟,那你會讨厭弟弟嗎?”

侄女在一旁拼命使眼色,像是對老孫提這個有些殘忍的問題不滿。

小孩沉默了一會,慢慢搖了搖頭:“弟弟能讓媽媽開心,所以媽媽最喜歡弟弟。”

老孫心中百味雜陳,他輕嘆口氣,将小孩從凳子上抱起來,舉過頭頂,笑着用誇張的語氣逗小孩道:

“沒關系的小朋友,以後也會有全世界最、最、最喜歡你的人!”

小孩琥珀一樣的眼睛亮了亮,輕聲問道:“那什麽時候會出現呢?”

“等你長大了就有啦。”老孫笑呵呵道,他自己也有孫子,平常就喜歡逗小孩兒玩。

一旁侄女忍不住埋怨道:“大伯,他還小,別說這些。”

但小孩明顯被老孫逗得開心了一些。

老孫最後看着侄女牽着小孩的手走了。

那之後小孩家就搬離了大學教授樓,侄女也沒再給那位女主人做保姆了,只是過來時也會偶爾念叨那個漂亮的小孩子,擔心他在家裏受委屈。

老孫沒想到的是,那之後小孩竟然會循着路過來吃一碗馄饨,他不再問那些童稚的問題,從來獨來獨往,偶爾會帶兩碗馄饨回去。

當時陶溪聽老孫講完,眼睛一下就紅了。

他一直隐隐察覺羅徵音對楊多樂的過分看重,和對林欽禾的客氣冷淡,卻不曾想到林欽禾從小跟在羅徵音身邊,是被這樣對待的。

他知道羅徵音是因為生病,可還是無法理解。

也不敢設想,如果他自幼就生活在林欽禾身邊,會不會也完全奪走屬于林欽禾的母愛?

面對那些親人的百般溺愛,他真的不會變得和楊多樂一樣嗎?

陶溪根本不敢去想這些問題,他用手拍了拍臉,收拾好表情,心緒錯雜地向樓下走去,在樓梯上看到林欽禾正一個人在客廳裏等他,聽到他的腳步聲,便擡起頭看向他,露出一個很溫柔的笑。

那一刻陶溪好像看見很多年前,那個在馄饨攤等媽媽來找自己的小孩,他突然鼻子有些發酸,疾步走到林欽禾面前,握住了他的手,緊緊抓在手裏。

林欽禾察覺到陶溪的情緒,微低下頭,看着他的眼睛輕聲問道:“怎麽了?我母親對你說什麽了嗎?”

陶溪沒說什麽,只是将額頭靠在林欽禾肩膀上,蹭了蹭他的脖子,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你知道我是誰嗎?”

林欽禾怔了一瞬,下意識回答了一個毫無新意的答案:“你是陶溪。”

陶溪搖搖頭。

林欽禾回過味來,以為陶溪在跟他撒嬌調情,于是笑着說道:“是我的寶貝。”

陶溪沒忍住樂了,他微踮起腳,貼近林欽禾的耳朵,鄭重其事地小聲說道:

“林欽禾小朋友,我是全世界最、最、最喜歡你的人。”

陶溪說完卻見林欽禾沒反應,只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完全呆住了,琥珀色的瞳孔映着眼前人影,如一汪深潭映着月亮。

他伸手戳了下林欽禾的腰,問道:“你不榮幸……”

還沒問完他突然被林欽禾偏頭吻住,唇舌相交,從溫柔缱绻到灼熱熾烈,吻他的人卻神情近乎虔誠,仿佛在沙漠裏穿行數日的人親吻着月牙泉,汲汲以求。

“我很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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