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完結章
一年半後。
六月中旬正是全國各地高考出成績的時候,甫一放榜,文華一中師生全體沸騰了,因為今年這屆高三竟史無前例地出了兩個省理科狀元。
一個是本省的林欽禾,另一個是西南省份的陶溪。
不過嚴格說來,陶溪應該是清水縣一中的學生,因着遠程直播項目來文華一中“留學”了兩年,最後高考自然回了原本的生源地。
“那不還是我文華一中教出來的?”面對争議文華一中校長拍板定論。
于是文華一中校門口赫然拉起了兩條狀元橫幅,校門兩邊各自擺着印有兩人照片的大紅展架,當頭正中央碩大的“喜報”兩個紅字黑體加粗,不知有誰說了句,這也太像新婚大喜的氣球門了,搞得那段時間陶溪都不好意思去學校。
各路媒體記者與名校招生辦蜂擁而至,卻翻遍學校半天找不着人,從紅光滿面的一班班主任周強那兒才得知,兩個狀元早已申好了世界頂尖大學,一個學藝術一個學數學,都在大洋對面的西海岸。
與此同時,方家給陶溪辦了一個熱鬧非凡的升學宴,多年來走動和沒走動的親戚朋友全邀請過來了,陶溪的身世早在去年的私家宴會上宣告過,一時被紛紛揚揚地議論唏噓良久,如今衆人早已接受,只感嘆方家不容易,萬幸迎回家的親外孫倒也不辱書香門楣。
當時陶溪并未将那些親戚的閑言碎語放心上,不過他的身世倒是讓喬鶴年感慨萬千,方穗曾是他最驕傲的女學生,她的親生兒子也陰差陽錯成為了他的學生,不得不感嘆命運奇妙。而喬以棠得知後,不知道犯了什麽神經,說要把這堪比八點檔狗血劇的故事寫下來,被陶溪嚴詞拒絕。
從一整天的流水宴回來時,陶溪早已筋疲力盡臉都笑僵了,連洗澡都是林欽禾扛着去洗的。
“羨慕你,只有一個簡簡單單的家宴,不像我跟個展覽品似的被這麽多人圍觀。”陶溪閉着眼睛站在浴室裏,額頭靠着林欽禾的肩膀,任林欽禾的手在他身上搓泡沫。
其實他明白方祖清要請這麽多人的意思,無非是生怕還有人不知道他親外孫回來了,擔心他覺得自己不被接受認可。
林欽禾看着眼前身上沾滿白色泡沫的“展覽品”,擡手将陶溪鎖骨上的泡沫抹去,漫聲問道:“晚上吃好了嗎?”
“沒有。”陶溪搖了搖頭,一口氣嘆了老長,“淨被親戚問話了,問我怎麽讀書這麽厲害啊,能不能借下筆記啊,搞得我覺得自己可以開一個輔導班了,再拉你進來,就取名狀元輔導班,肯定能賺不少。”
林欽禾笑了一聲,陶溪現在并不缺錢,但可能是以前缺怕了,每次說起賺錢的事都頭頭是道。
“哎,我真覺得可以弄一個。”陶溪設想得來勁了。
“我不給別人做老師。”林欽禾語氣高貴。
“哦,林老師只給我當老師。”陶溪彎着眼睛笑道。
洗完澡,陶溪被林欽禾擦幹身體用一張浴巾裹住,他發覺不對,急忙按住林欽禾的手,搖頭道:“我今天好累,沒什麽體力了。”
林欽禾挑着眉說:“需要你的體力嗎?”
陶溪無言以對,只好紅着臉說:“明天還要出門,行李都還沒收拾呢。”
林欽禾最終放過了他,給他穿上了睡衣,只是在他唇上用力咬了下。
陶溪走到卧室,發現床頭櫃裏新買的潤滑劑,臉上的紅潮一下泛到脖子,他想起他跟林欽禾第一次,是在他十八歲生日那天,也是在外公家裏過了個盛大的生日宴會,那天晚上回去後的經歷完全颠覆了他的人生認知。
好吧,雖然他有些食髓知味,但後來畢竟高三關鍵時期,他跟林欽禾都忍着沒怎麽做。
陶溪晃了晃頭,将腦子裏的畫面清理幹淨,趕緊去跟林欽禾一起收拾行李去了。
明天他們要去清水縣,陶溪的省狀元除了讓文華一中喜出望外,清水一中更是歡喜若狂,校長老早就在校門口放了一天鞭炮,那陣仗可能比文華一中還熱鬧。
這次恰逢慶祝遠程直播項目兩周年,陶溪這屆是清水一中采用遠程直播課堂以來的第一屆高三畢業生,聽聞這屆學生有不少考上了一本,還不乏幾個重本大學的,讓清水縣政府領導臉上增了不少光,要作為教育扶貧典型被全省推廣了。
除了這件事,他這次回去還要處理自己轉戶口的事,之前忙着學習一直沒将戶口轉回來,對于陶溪戶口要轉回方家的事楊争鳴沒說什麽,只說轉回來就好。
兩人收拾完行李也才十點,陶溪便去拆外公外婆與楊争鳴送他的升學禮物,外公外婆送了一幅他想要很久的畫,是國外一個知名風光畫家的,能弄來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楊争鳴送了他一輛跑車,陶溪看着那串車鑰匙有些無語,他都沒駕照,馬上要出去留學,這車放着吃灰嗎?他想起去年十八歲生日,楊争鳴送了他一套房,還送了一本書,叫《如何權衡早戀與學習》,那書至今都沒翻開過。
他需要權衡嗎?學習與早戀他都要。
陶溪在楊争鳴那禮物盒裏果不其然又翻到了一本書,書名《成年人必須知道的那些事》,看封面就知道肯定講的那檔子事。
他燙手般要把将書丢了,林欽禾卻拿了過去,翻開掃了幾眼,一邊不冷不淡地說道:“去年楊叔也送了我一本書。”
“什麽書?”陶溪愕然問道。
林欽禾表情有些一言難盡,說:“《如何成為一個有責任感的男人》。”
“……”
陶溪趕緊跳過這個話題,問林欽禾:“羅媽媽什麽時候回國?”
林欽禾放下那本少兒不宜的書,說:“下周二的航班。”
羅徵音漸漸走出了她給自己設下的桎梏,她與林澤實離了婚,又成了那個天賦卓絕的女鋼琴家,近半年一直在世界各地參加鋼琴演出,每到一座城市,她都會給陶溪與林欽禾寄兩張明信片,告訴他們這裏的風景,讓他們以後有機會去看看。
“那正好我們也回來了,可以一起吃頓飯。”陶溪說。
林欽禾“嗯”了一聲。
“可惜我妹要中考,不能跟我一起出去玩了。”陶溪惋惜地說道。
“等她中考完,可以帶她一起出去旅游。”林欽禾說着,一邊幫陶溪将禮物收起來。
陶溪不知想到什麽,嘴角藏不住的笑意,搖頭道:“她說她不想當電燈泡,打算和同學一起去夏令營。”
陶樂初二轉學過來,讀的寄宿制學校,放假時會過來住一住,小姑娘來大城市長了見識,不知道看了些什麽,某天跟陶溪咬耳朵問,哥,欽禾哥是不是我嫂子?把陶溪樂的跟林欽禾講了好幾次,結果晚上就被陶樂她嫂子在床上教訓了。
收好行李,看完禮物,陶溪跳到林欽禾身上,被熟練地一把抱住,他将腦袋靠在林欽禾肩膀上,打了個呵欠說:“去睡吧,明天要早起。”
林欽禾抱着陶溪往卧室去。
“對了,你這次去家宴,林爺爺沒說你吧?”陶溪突然想起這回事,趕緊問道。
“沒有。”林欽禾将陶溪放在床上,一邊說道,“他讓你下次家宴去吃飯。”
陶溪噌的從床上直起腰,雙眼裏滿是不可置信和欣喜:“林爺爺不反對我們了?”
林欽禾聞言有些無奈,說:“爺爺本來也沒有反對。”
“那這是徹底同意了?”陶溪忍不住撲到林欽禾身上,摟着脖子問道。
林欽禾向後仰了下,在床上攬住陶溪的腰,笑着“嗯”了一聲。
他們的關系是在高二下學期被家裏人知道的,其實也很難不被知道,畢竟他倆天天住一塊同進同出。
先知道的是方家二老,方祖清一開始反應有些激烈,倒不是覺得林欽禾不好,只是覺得陶溪還小,不該這麽早就走上一條艱難的路,但後來葉玉榮哭着一句難道你還想看到他再走上女兒的路嗎,讓方祖清徹底不做聲了。
緊接着林欽禾爺爺林維梁也知道了,這個久居高位又古板保守的老爺子可沒這麽容易妥協,很是大發雷霆了一通,還揚言讓林欽禾轉學,一看林維梁不同意,護犢子的方祖清哪裏坐的住,只覺得自己孫子被瞧不起了,當即就上了林家與這位多年老友理論,林欽禾父親林澤實也苦苦相勸,說自己一生不得圓滿,不想看兒子也如此。
但最後還是林欽禾自己去了爺爺家,爺孫倆促膝長談了一宿,也不知道林欽禾說了什麽,林老爺子态度有所軟化,至少沒讓林欽禾轉學了,對兩人同居的事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下主動提出讓陶溪去林家家宴,看來是真徹底同意了。
得知這麽好的消息,陶溪哪裏還有困意,他跨坐在林欽禾腿上,正要好好與林欽禾讨論下去林家家宴的注意事項,結果還沒張口就被林欽禾壓在了床上。
林欽禾扣着他的手,俯身在極近的距離間看着他,氣息纏綿,嗓音低沉微啞:“今晚真的不做點什麽嗎?”
陶溪揚起脖頸,在林欽禾唇上輕輕吻了下,回答了他的問題。
床頭櫃裏新買的那個東西總算是派上用場了。
第二天一大早,兩人去趕了飛機,到了目的地後又坐了很久車七彎八拐到清水縣,到達時已經将近傍晚。
他們到了清水一中,但沒驚擾老師,校門上大紅色的省狀元橫幅還迎風招展着,陶溪熟門熟路地帶着林欽禾混進了校園裏,此時還沒放暑假,每個教室裏都有學生,隐隐傳來讀書聲與英語聽力聲。
兩人悄悄站在教學樓外的暮色裏,陶溪指着二樓一間教室,對林欽禾說道:“我高一就在這間教室,正好西曬,又沒有空調,每天都熱死了。”
林欽禾擡頭看向那間教室,只能看到窗戶玻璃上如油畫般濃墨重彩的火燒雲。
兩年前,他的陶溪便在這間教室裏度過嚴寒酷暑,寫下了一封封寄給他的信。
“今年暑假所有教室都會裝好空調。”林欽禾說,清水一中拿到了政府撥的資金,也有林家産業的資助。
“真好,我怎麽就沒趕上。”陶溪羨慕地感嘆道。
兩人在縣城旅店裏住了一夜,第二天陶溪又帶着林欽禾去了一趟他過去的家鄉,桃溪灣。
正是農忙時節,山坳水田間村民們忙着種晚稻,有一個正插秧的大嬸認出田埂上的陶溪,陶家孩子錯換的事村裏早傳遍了,但她看着陶溪長大,依舊像所有長輩一樣關心詢問起來,贊嘆陶溪出息,給桃溪灣長了臉。
陶溪與那大嬸講了幾句後,帶着林欽禾往山上走,指着山間溪澗、林中蟲鳴、屋頂上的炊煙……細細碎碎地講着自己童年的趣事,林欽禾認真聽着,一路走過陶溪生活過的地方。
再次回到桃溪灣,陶溪的心境已經徹底改變,這裏曾經是他自以為的故鄉,漫山遍野都是他不谙世事的歡聲足跡,後來這裏是他的囚籠囹圄,連綿群山都化為難以跨越的荊棘藩籬,現在這裏只是他漫漫人生的小小句讀,是千帆已過的沉舟側畔,跨過去就永遠跨過去了。
就像他不欲去改的名字一樣,是他人生抹不去的宿命烙印,是摧折過他、也滋養過他的一盞苦茗,熬過最初那點苦,只餘回甘悠長。
兩人在山間漫無目的地閑逛,歸程中路過半山腰上一間黑瓦白牆的農舍,這房子似乎已經久久無人居住,破舊的木門緊閉着,道場上生出了不少雜草,屋檐下牽扯着殘破的蛛絲。
陶溪停下腳步望了過去,林欽禾便知道這應該是陶溪以前住的地方。
“以前這時候我一般在這個道場上曬茶,傍晚就把茶收回去,第二天接着曬。”陶溪指了指長草的道場,對林欽禾說道。
林欽禾不太懂這些,只問道:“喝過自己曬的茶嗎?”
陶溪笑了一聲,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茶曬後又不能直接泡了喝,還要去茶廠炒茶的。”
林欽禾揚了揚眉,沒說什麽。
兩人轉身離開這座無人的舊舍,陶溪突然抓住林欽禾的胳膊,輕輕搖了搖說:“怎麽辦,我走不動了。”
林欽禾看了眼陶溪的手,眉尖挑着點笑意,說:“你不是說你爬山很厲害嗎?”
話這麽說着,但他還是低下身,托着陶溪的腿将他背到了背上,步伐穩健地繼續向山下走去。
山間陽光正好,微風不噪,陶溪手裏拽着根狗尾巴草,将下巴擱在林欽禾肩膀上,悄悄拿狗尾巴草搔林欽禾,被用力捏了下大腿才老實了。
其實他不是累了,只是突然想起很久前,他好像渴望過,能有一個高大的背影背着他,越過山,淌過河,帶他到山的那邊去。
于是就這麽幼稚地做了。
第三天兩人再不能到處游玩,因為清水一中定在這天上午進行遠程課堂直播項目兩周年慶典暨表彰大會。
這次慶典大會排場不小,與會嘉賓有市裏的領導、文華一中校領導,還有當初創辦這個項目的林氏集團派來的代表,當然還有陶溪這個有史以來清水縣乃至全市第一個省狀元。
大清早陶溪就帶着狀元的家屬代表林欽禾到清水一中報道,被熱情無比的母校師生夾道鼓掌歡迎,那陣仗陶溪覺得自己就差胸前一朵大紅花騎着馬了。
他見到了闊別許久的老師,當初坐了一夜火車提着大包小包送他去文華一中的班主任馮遠看到他分明很高興,卻紅了眼睛,他用力拍了拍陶溪的肩膀,誇他變得自信開朗了,讓他以後繼續好好讀書,不要再回山裏來。
師生相見,陶溪也難免有些鼻子發酸,跟老師敘了一會舊後,才跟着去了報告廳參加大會。
因為他之後要發言,被安排坐在報告廳主席臺一側,而林欽禾坐在臺下的觀衆席裏,不過由于長相太突出,陶溪看到臺下的女生們紛紛揚長了脖子往林欽禾那裏看。
陶溪身邊坐着個熟人,林家的秘書蘇芸,遠程課堂項目一直是蘇芸在負責跟進,她這次是代表林氏集團來參與大會的,兩人寒暄了沒多久,大會就在清水一中校長的致辭中開始了。
領導與代表輪番上臺發言,各個慷慨陳詞,陶溪覺得有些無聊,便用手機悄悄與林欽禾聊着些有的沒的事。
不過很快就輪到他來發表演講了,當主持人說到“現在有請我們省今年的理科狀元,清水一中第一屆直播火箭班學生——陶溪來發言”,整個報告廳頓時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掌聲,甚至有不少學生還站起來大聲歡呼。
陶溪感到受寵若驚,沒想到自己人氣這麽高,他站起身在如雷掌聲中走到主席臺中央,擺正話筒,望向臺下漸漸安靜下來的學生們,他們正用一雙雙盛滿期待與崇拜的眼睛看着自己。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兩年前的自己,坐在清水一中破舊的教室裏,也是用這樣熾熱明亮、飽含希望的目光,仰望着屏幕上遠隔千裏的林欽禾。
而此刻,林欽禾正坐在臺下的觀衆席裏,目光柔和地注視着自己。
他忽而有些眼眶發熱,深吸一口氣,對着話筒開始了他早已備好腹稿的演講,他沒用華麗辭藻,也沒有引經據典,只是将自己的經歷娓娓道來,告訴這些和過去的他一樣青澀的學生們,他也曾經渾噩迷惘過,但只要心中有堅定的東西,就能看清前路,乘風前行。
在發言的最後,他許下了對清水一中學生們的祝福:
“願你們在低頭學習時,也別忘擡頭看看天上的月亮,願你們像我一樣,也能找到自己的月亮,在向它奔跑的路上,發現原來自己也可以閃閃發光。”
陶溪在更為熱烈的掌聲中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來後還有些心潮難平,一旁蘇芸笑着贊許道:“你講得太好了,我一個工作這麽多年的人,都好像回到了當年高三,也想拼一把勁好好讀書了。”
陶溪只是笑了笑。
大會接下來是表彰環節,從今年開始,清水縣期末聯考的前三名學生都會被獎勵到文華一中讀書,此時三個被獎勵的學生正在依次上臺發表感言,每個都看着十分激動。
陶溪看着臺上的學生,忍不住對一旁的蘇芸小聲感慨道:“他們都挺幸運,和我一樣,能碰上這樣好的項目,有這麽難得的機會。”
你只有往深井裏丢下一根繩子,井底的人才會往上爬,這幾個大山裏的學生就要和過去的他一樣,抓着這根繩子去文華一中讀書,或許就能徹底改變命運。
“他們的幸運可要感謝你。”蘇芸笑着說。
陶溪愣了兩秒,沒明白蘇芸的意思,問道:“這是他們自己讀書努力考上的名次,為什麽要感謝我?”
蘇芸愕然地看向陶溪,說:“你還不知道嗎?”
“知道什麽?”陶溪眼睛發蒙。
蘇芸似是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她不禁向臺下看了眼,即使觀衆席烏泱泱一片,但還是能一眼找到林欽禾,旁邊的男老師正在對他講話。
她不打算說了,但陶溪锲而不舍地追問:“到底知道什麽?”
蘇芸又想說了應該也沒事,便對陶溪小聲說道:“當時要不是你,我們集團根本不會有獎勵清水縣第一名去文華一中借讀這個制度,你是第一個,有你才有現在的後續。”
像是有預感般,那一瞬陶溪倏然覺得自己的心髒狂跳了下,他神情依舊困惑:“什麽叫要不是我?”
這難道不是林家一開始就設計好的公益教育計劃嗎?
早在前年,陶溪已經通過外公知道了當初那個讓他得以來文華一中讀書的遠程課堂項目是林欽禾父親林澤實創辦的,為了報答外公還跟林澤實說過,讓陶溪認林澤實做幹爹,林澤實笑了笑說不用,以後陶溪終究是他兒子,那時尚不知真相的外公聽了還有些納悶。
當時陶溪知道後也震驚感慨了好久,原來想象中那個資助自己的白頭發老爺爺竟然是林欽禾父親,他還欠欠地跟林欽禾說,你看,上天和你爸都安排我倆在一起。當時林欽禾嗯了一聲,說是你運氣好,他說那當然,運氣不好怎麽能來這兒。
而此刻,他在報告廳的音響聲如胸腔裏心跳般的回蕩中,聽到蘇芸對他說道:“這個送第一名去文華一中的獎勵是欽禾托我辦的,那時我還不知道他什麽意思,後來他總讓我把你在清水縣的月考成績調給他看,我才明白,這個獎勵是專門為你設計的。”
“不過也是你自己夠聰明努力,真的考上了第一名,沒讓他失望。”
“還有你的補助金,你應該還記得吧,在期中考試左右,學校給你發了一筆補助金,那是欽禾用自己的錢,走的項目的賬給你的。”
“……”
臺上的學生還在激昂萬千地發表感言,感謝老師感謝文華一中感謝資助企業,振振發誓今後一定努力學習出人頭地,與兩年前的陶溪別無二致。
而此刻的陶溪已經全然聽不進去了,他處在一種巨大的茫然與心跳之中,仿佛在睡夢中一腳踩進漫天無際的雲朵裏,身體失重的那刻卻看到雲端之上一望千裏的明月清輝,令他目眩神迷。
随着最後一道鼓掌,冗長的會議終于結束,報告廳裏的學生如潮水緩緩往門口湧去,陶溪飛快地從臺上下來,想穿過茫茫人流去找到觀衆席的林欽禾。
但剛跳下臺面他就被一群學弟學妹們圍住了,一張張青春質樸的臉笑着看他,七嘴八舌地問他問題。
其中一個高挑的男生第一個沖到他面前,對他興奮地說道:“陶溪學長,雖然我剛才在演講裏感謝了你,但我還是想親自跟你說聲謝謝。”
陶溪愣怔地看過去,依稀認出來這個男生是之前在臺上發表感言的學生,但他剛才根本沒認真聽。
那男生漲紅了臉,似乎極為不好意思,期期艾艾地說道:“學長你還記得我嗎?我和你一個初中的,以前被人欺負時你救過我。”
陶溪神情更為迷茫,他初中那些“光輝事跡”早就被他刻意遺忘了,眼前這人一點印象都沒有。
“不記得也沒關系的!”男生趕緊說道,“我一直記得學長,以前我成績很不好,覺得讀書沒什麽用,但上高中後在教室的直播屏幕上看到了你,看到你在文華一中也那樣優秀,我才決定好好讀書,和你一樣去文華一中。現在我實現了,所以我想着一定要來親自謝謝你!”
由于男生說得太磕磕絆絆,圍着的學生們發出了善意的哄笑,讓他更羞赧起來。
陶溪也笑了笑,他拿出學長範兒拍了拍男生的肩膀,勉勵道:“在文華一中好好珍惜機會,以後再回報母校。”
男生非常用力地點了點頭,握拳道:“我會的!”
人群漸漸散開離去,陶溪終于得出空來,他在報告廳裏轉過身,看到清澈日光透過斜側長窗穿射而來,将陳舊的觀衆席切割出明亮的幾何圖形,那處明亮裏,林欽禾正抱着胳膊半倚靠着座椅,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是淺淡的笑意。
陶溪深吸一口氣,擡起腳步向林欽禾慢慢走去。
林欽禾微垂着眸,看到陶溪的眼珠蒙着層水光,似是在不久前眼眶濕潤過,于是揚眉問道:“被學弟感謝了這麽開心?”
顯然方才那男生激動感謝的場面都被林欽禾盡收眼底。
陶溪将經久不息的心潮按捺下去,嘴角彎了彎說:“能有人為了我努力讀書,我當然高興了。”
他頓了頓,嘴角笑意更深了些,“這不就像當初我為了你努力讀書一樣嗎?”
“不一樣。”林欽禾否定得斬釘截鐵。
“哪裏不一樣?”
林欽禾挑了下眉,微擡起下颌說:“他不可能追上你。”神情裏頗有些驕矜之色。
陶溪樂了,笑着說:“學弟也沒有想追我好吧。”
當然不一樣。
沒人能像他這樣幸運,幸運到有人願意為他默默創造幸運。
兩人并肩往報告廳外走去,一路都有零零星星的學生悄悄看他們,大膽些的女生喊了一聲學長好,就飛快地跑開了。
中午他們與當地領導吃了一頓冗長無趣的午飯,被拉着各種合影留戀,出來時下午将近過半,陶溪帶着林欽禾趕去做這次來清水縣最後一件事,辦理戶口遷移。
因為涉及到兩個完全不同地方的戶籍,戶口遷移比陶溪想得要更麻煩一些,準備好這些資料就花了他不少時間。
派出所裏清淨無人,林欽禾讓陶溪坐在窗口前的椅子上,自己則站在一旁,工作人員将所有資料放在電腦旁,細致地翻看核對信息。
陶溪看着自己的檔案資料在別人手中,如命運裝訂的書匆匆翻過,突然意識到這個地方要真的與他沒有瓜葛了,這十幾年的記憶在眼前也浮光掠影般閃現,似清晨海洋的茫茫大霧模糊不清,但他想起了這場大霧裏最鮮明的那幾幅畫面。
想起他長大的桃溪灣,清溪河畔桃花灼灼,白鷺鸶飛過參差錯落的青白水田,他躲在柴房畫畫,無意得知自己被捉弄玩笑的命運,從此在大山裏渾噩度日。
想起高一開學破舊不堪的教室,盛夏暑氣似荒草燎原連綿無盡,他在屏幕上第一次看到林欽禾,從此心中荒野升起一輪皎皎明月。
想起空曠巨大的音樂廳,垂垂落日在地平線上劇烈滾動,一望無際的赤金暮色透過長窗鋪陳而進,在黑色鋼琴與親吻的他們身上熾烈燃燒。
想起十七歲生日的平安夜,他們在落地窗前并肩看着璀璨霓虹與飄揚大雪,林欽禾吻去他眼角的淚水,對他說:“陶溪,我帶你回家,好不好?”
拿到戶口遷移證時已近傍晚,他與林欽禾一起向派出所外走去,推開凝着水汽的玻璃門,厚重暮色與暑氣頓時向他們相擁奔來。
他們買了兩瓶冰鎮汽水,漫無目的地并肩走在小縣城寂靜向晚的街巷裏,落日如一粒珊瑚盤扣系着天邊山野的衣襟,暮光在青石路面鋪滿了晚秋楓葉,腳下兩條斜長影子搖曳着緊緊相依。
陶溪望着巷子盡頭那輪落日,對身旁人說道:“我以前覺得自己很不幸,後來又覺得自己很幸運,有三件我覺得運氣最好的事,你知道是哪些嗎?”
“哪些?”林欽禾順着問道。
“第一是看到你,第二是被資助到文華一中讀書,第三是成為喬爺爺的學生。”
他短暫地停頓了會,轉頭望向林欽禾,或許因為他正迎着落日餘晖,暮色不小心暈在眼角,他說,
“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所有的好運氣,都源于第一個。”
看到你,遇到你,去文華一中讀書,成為喬鶴年的學生,回到錯失十七年的家庭,所有的幸運都是因為你。
林欽禾低垂下目光,擡手用拇指撫摩陶溪薄紅的眼尾,長睫在指腹輕淺掃拭,他問:
“那你知道我最幸運的事嗎?”
“是什麽?”
“打開了你寫給我的信。”林欽禾頓了頓,唇角微微掀起,“畢竟那樣花哨的信,我沒直接丢掉,真的要很大的運氣。”
陶溪沒忍住笑了。
夏風的袍袖裏,夕陽的衣襟裏,撫在臉上的那只手擡起他的下颌,他輕輕閉上眼睛,等身前人的親吻。
曾經他在深井裏仰望月亮,順着一根偶然垂下的繩子才得以爬出井口,向着月亮孑孓而行,不辭萬裏。
原來,那根繩子并非偶然好運。
原來,當我在奔向月亮時。
月亮也在奔我而來。
——完——
作者有話說:
林欽禾與陶溪的故事到此為止了,這本是寫得最艱難的一本,期間自己身上發生了很多事,而我又是一個容易被影響心态的人,所以寫的很不順暢,非常抱歉給大家帶來了不好的閱讀體驗,很感謝一直在鼓勵和等待我的讀者,真的非常感激。祝願大家都能找到自己的月亮,祝願大家的月亮也在向你奔來。如果有緣的話就番外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