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七十一個皇後

——普陀寺失火,皇後娘娘被燒焦了。

明明這人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能聽明白,可這些字連在一起,他卻是有些聽不懂了。

普陀寺怎麽會失火,若真是失火了,以林瑟瑟聰慧的頭腦,便是将旁人都燒死了,她也能順利逃出去。

更何況,她身邊還有歲山跟着,哪怕整個寺廟燒沒了,她都不會出事。

司徒聲凝望着跪在腳下的禦林軍,削瘦的指尖輕叩在桌面上,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沉思些什麽。

随着那細微的敲擊聲,禦林軍額間止不住的滲出豆大的冷汗,他整個人都匍匐在地面上,喉間不斷的吞咽着口水。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等來了最後的審判。

司徒聲垂下眼眸,嗓音中不帶一絲感情:“敢造謠皇後薨世,拖出去淩遲處死。”

禦林軍身子一軟,險些暈厥過去。

淩遲之意,便是千刀萬剮,世人皆道九千歲宛若地獄中的厲鬼,折磨人的手段更是殘忍血腥。

他本以為自己不過是個送信的,那火又不是他放的,便是九千歲再殘暴,也沒理由将他如何。

誰料九千歲根本不分青紅皂白,不相信他說的話便也罷了,只聽見他說皇後燒焦了,就要給他扣個造謠的罪名處死他。

這哪裏是厲鬼,就算是閻王爺也沒有他□□專橫。

就在他即将被侍衛扭送下去時,他為求一絲生機,掙紮着從袖間,取出了一張髒兮兮的畫紙。

他跪着爬到司徒聲的腳下,涕流滿面的将畫紙送了過去:“這,這是從皇後娘娘的手裏發現的……娘娘一雙手都燒焦了,但卻将這幅畫護了下來。”

說是護下來,可這幅畫的邊緣也被燒了幹淨,只是能透過那燒到泛黃的紙張,依稀瞧出畫紙上那女子的面容就是皇後本人。

Advertisement

劉袤恭敬的彎着腰,将破破爛爛的畫紙展開,遞到了司徒聲的面前。

這張畫像出自司徒聲之手,便是将畫上的女子燒幹淨,哪怕只剩下簡單的兩根線條,他也能辨認出來。

太上皇讓他給他們入畫,他一共畫了兩張,一張因為滴墨而丢在了坤寧宮,另一張被他從火盆裏撿起帶回了齋宮。

他面前的這一張,就是他丢在坤寧宮裏的那張。

畫紙似乎曾經被撕碎過,但又被她用漿糊重新黏合在了一起,而皇帝那張空白的臉上,被歪歪扭扭的添上了五官。

明明這五官之中,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但拼湊在一起,硬是誰也不服誰,醜的令人發指。

許是作畫之人也察覺到了不妥,又在這張臉的旁邊,專門用毛筆做了三個字的批注——司徒聲。

這是林瑟瑟畫的。

普天之下,也只有林瑟瑟,才敢在這麽醜的人旁邊,标注上他的名字了。

司徒聲朝着那畫紙緩緩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觸摸她的臉龐,可他止不住顫抖的手掌,卻怎麽都碰不到她的面容。

林瑟瑟死了,她被火燒死了……和他父親一樣,和魚娘一樣。

他渾身的血液冰冷,布滿血絲的眼珠上泛起一抹猩紅,那始終觸碰不到她的手掌,驀地收緊攥成拳頭砸在了桌面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死寂如墳的房間裏,安靜到連每個人的心跳聲都能聽的一清二楚。

天邊泛起一抹魚肚白,黎明後的微光灑進窗內,但那一縷縷暖陽,卻始終照不到他的腳下。

司徒聲低垂眼眸,整個人都被籠罩在陰影之中,令人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她在哪裏?”

禦林軍吞咽着口水,仿佛有千斤頂壓在胸口,連呼吸都感覺如此艱難:“皇後娘娘,她還在普陀寺裏……”

他的話音未落,那肅殺之氣卻驀然消失,只覺得一陣涼風掠過,待他怔愣的擡起頭後,才發現立在他面前的九千歲早已不見了蹤影。

劉袤小跑着追了出去,但院落裏空蕩蕩的,只餘下一個遠遠看不真切的身影。

京兆尹府邸的大門被司徒聲一腳踹開,他手中牽着火紅色的駿馬,身旁是面色驚恐的京兆尹:“千歲爺,您這是要去哪裏?到處都是瘟疫,您這樣出去很危險……”

他的話還未說完,司徒聲便已經翻身躍上馬背,在屍體遍布的街道上策馬狂奔起來。

京兆尹試圖追上去,但沒追幾步,便有染了天花的百姓朝他靠了上來。

如今瘟疫肆意橫行,在九千歲的暴力鎮壓下,大多數百姓都不敢再像前些日子那般猖狂。

再加上燕王及時送來赈災的糧食,稍稍安撫了慌亂的民心,大多數百姓們都開始積極配合起皇室來。

雖說如此,但也還是有個別已經染上天花,又不願被隔離的百姓。

他們憎恨不作為的皇室和官員,更甚之,有人趁亂花錢買兇,道是誰能殺了暫住在京兆尹府中的九千歲,就給一千金的安葬費。

有錢能使鬼推磨,那些染上瘟疫的百姓大多有妻女老小,為了争搶那一千金,便趁着身上的天花還不嚴重,僞裝成正常人的模樣,整日在京兆尹府外晃蕩。

京兆尹能殺一個,卻殺不盡所有人,所以為了保證九千歲的安全,他便只好盡可能阻止九千歲離開府邸。

他望着湊上來的百姓,吓得面色蒼白,連忙往回跑去,也不敢再追那縱馬遠去的九千歲了。

司徒聲在京城之內橫沖直撞,這一路不知撞翻了多少沖上去試圖靠近的百姓,馬蹄子毫不留情的踏在人身上,路邊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哀嚎和慘叫。

他像是沒有聽見一般,自顧自的向前沖去,直到他縱馬至京城城門處,被侍衛長攔了下來:“皇上有令,京城內任何人沒有手牌不讓出城……”

話音未落,司徒聲便擡手将馬鞭狠狠抽在了侍衛長的臉上,直将侍衛長抽的皮開肉綻,‘哐當’一聲栽倒在地面上。

他眸色陰鸷,望着守門的侍衛低吼道:“開門——”

衆人戰戰兢兢的打開城門,正當他要縱馬離去之時,卻有一只纖細的手臂拉扯住了缰繩:“阿聲哥哥,你不能走……”

司徒聲攥緊手中的馬鞭,頸間的青筋隐隐崩出:“滾開!”

“你不想報仇了嗎?你忘記你的爹娘兄長了嗎?”

阿蠻死死拽住缰繩,眸中帶着一絲哀求:“鎮國公說過,只要你在京城熬過這場瘟疫,他就将他所知道的真相都告訴你。”

“倘若你離開京城,他答應你的那些事便都不作數了,難道皇後比你的家人還重要嗎?”

沒有人回答她的話,他揮鞭落在馬臀上,駿馬驀地躍起前蹄,發出一聲嘶鳴,而後撒開馬蹄子向前沖去。

阿蠻被馬缰繩往前拖行出去幾米,她終究還是抵不住疼痛松開了手,重重的摔落在了泥土之中。

空氣中塵土飛揚,待她爬起來後,那馬兒已經化作遠遠的一個黑點,連看都看不到了。

阿蠻怔怔的望着那消失在眼前的身影,也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魏國宛城,他拒絕納她為妾時說過的話。

——你人很好,但你乃魏國之女,若跟在我身邊,定會惹人非議,為我家人招來禍端。

是了,在他眼裏,家人重過一切。

哪怕鎮國公只是說了些模棱兩可的陳年往事作為誘餌,逼他自願前去瘟疫重災區。

但為了那些不知真假的過往,他寧願以性命為賭注,二話不說便答應了鎮國公的要求。

就是這樣将家人看的比性命還重要的人,此刻為了林瑟瑟,他卻願意前功盡棄,抛棄一切。

阿蠻忍不住苦笑一聲。

說到底,這就是愛與不愛的分別吧。

司徒聲的坐騎,乃是司徒将軍在他第一次上戰場時送給他的,那是西涼傳來的赤血馬,素有日行千裏、夜走八百之稱。

饒是如此,當他停在普陀寺外時,這赤血馬也已經狂奔到口吐白沫,四蹄發軟。

司徒聲翻身躍下馬背,朝着寺廟內疾步跑去。

普陀寺的後院裏,跪了一地的禦林軍,昏睡了一整晚的皇帝,也已經醒了過來。

但當皇帝聽聞林瑟瑟被活活燒死之後,他第一反應不是去調查着火的原因,而是将禦林軍推出去擋罪,自己則找了處隐蔽的地方躲了起來。

皇帝和司徒聲打了幾年交道,簡直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司徒聲的脾性了。

雖然皇帝躲了起來,但司徒岚卻并沒有走,他坐在後院裏的石墩子上,一臉沉默的等待着狂風暴雨襲來。

當司徒聲帶着肅殺之氣踏進後院時,跪在地上的禦林軍們皆是渾身一顫,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

他的黑發淩亂,掩面的銅虎面具歪歪斜斜,如刺骨寒冰般化不開的眸色染上一絲陰鸷:“她在哪裏。”

司徒聲最讨厭重複自己說過的話,可這句‘她在哪裏’,他卻在同一個時辰內,足足說了兩遍。

司徒岚抿住唇瓣,将緊握在手掌裏的金鈴手繩,遞到了他的眼前:“她在廂房裏,這是從她手裏拿出來的。”

他常年服用湯藥,以至于任何藥物在他體內停留的藥效,都持續不了多長時間。

所以他是第一個醒過來的,也是第一個知道她死訊的人。

他沖到她燒成廢墟的房間裏,四處尋找着司徒聲的金鈴,最終在那燒到面目全非的屍體上,找到了那攥在手掌心裏的一張畫紙和金鈴。

司徒聲看到那只金鈴後,心中僅存的一絲希望,也随之破滅。

他看着那一片燒成灰燼的房屋,望着空氣中漸漸歸于平靜的塵土,只覺得眼前發黑,耳邊傳來一陣陣嗡鳴之聲。

四年前将軍府的那場大火,仿佛又躍然于眼前,那肆意竄長的火焰,猶如瘋狂掠奪的惡鬼,它吞噬掉一條條鮮活的人命,也毫不留情的奪走了他的家。

他這四年之間,在皇宮之中活的像是行屍走肉,四處皆是深淵萬丈,荊棘纏身。

他從未想過,活在煉獄中的怪物,也能有恃無恐的得到一人的偏愛。

他貪戀她身體的溫度,那每一次試探的觸碰,那每一個怦然心動的瞬間,都會讓他感覺自己還活着,像個人一樣的活着。

哪怕他一次次絕情的推開她,也從未想過她會離開他的身邊。

可這一次,她卻真的抛下了他,獨留他一人面對這冰冷的人世間。

司徒聲的腳步聲倉促又慌張,可越靠近那廂房,他的步伐便越緩慢,直到他停在廂房門外,再也不敢前進半分。

司徒岚走上前去,将金鈴塞到了他手中:“在你走後,她曾去頤園找過我。”

“她身邊的暗衛被太上皇抓了,她為了救那暗衛,早就已經料到自己會有今日,所以托我幫她給你帶一句話。”

說着,他從衣袖中掏出一張信封,遞到了司徒聲的手邊。

司徒聲望着那近在眼前的信封,垂在身側的手臂卻像是有千斤之重,怎麽都擡不起來了。

見他這模樣,司徒岚只好代為幫他拆開信封,将那張白紙展開,放在他面前。

白紙上只寫了一句話。

——倘若重來一次,哥哥還會放棄我嗎?

他低垂着的睫毛輕顫,沒有血色的面容越發蒼白。

所以,在來普陀寺之前,她便已經知道自己可能會死。

難怪,她會問他喜不喜歡她,是否願意等她從普陀寺回去之後,放下仇恨,和她一起離開這裏。

她如此期盼的等着他,哪怕只是一句似是而非的允諾。

可她至死,也沒有等來他的回應。

司徒岚推開廂房的門,輕嘆一口氣:“送她一程吧。”

冷冰冰的黑木棺材,赫然映入眼眸。

司徒聲好像喪失了全身的力氣,他僵硬着身子,一步又一步的踱步走進廂房。

——哥哥,你也喜歡我對不對?

他骨骼勻稱的大掌落在棺材上,指腹一寸寸滑過黑木的棺體,他扯着幹澀的唇角,嗓音輕顫:“對……哥哥也喜歡你。”

——待我從普陀寺歸來,哥哥可願放下仇恨,和我一起私奔離開這裏?

“願意。哥哥這就帶你走,帶你離開這裏。”

——倘若重來一次,哥哥還會放棄我嗎?

司徒聲撬開棺椁,望着那燒的漆黑不成人形的屍體,輕輕攥住她血肉模糊的手掌。

他将她的手抵在頰邊,緩緩阖上眼眸,低聲輕喃道:“哥哥再也不會丢下你一個人了。”

司徒聲仿佛根本不在意她皮開肉綻,沾滿血污的屍體,他探下腰去,伸手圈住她的腰肢,準備将她從棺材裏抱出來。

就在他用力的一瞬間,有一道熟悉的嗓音,從他身後傳來:“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他瞳色驀地一緊,僵硬着身體轉過頭去,卻見一身綠裙的林瑟瑟,完好無瑕的站在廂房門口。

“你,她……”

司徒聲看了一眼林瑟瑟,又看了一眼棺材裏燒的焦黑的屍體:“她是誰?”

林瑟瑟望着他臉頰上黑黝黝的血污,小心翼翼道:“陸凱。”

作者有話要說:司徒聲:好家夥,聽得我直呼好家夥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