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身體随大巴車的慣性左右搖晃,陸辰風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偏頭欣賞窗外的景色。一排排榆葉梅劃映視野,零散的粉色點綴着道路後方綿延的綠意,天空像塊藍布,幹淨得不染一塵。
陸辰風沒去聽導游的介紹,一直在想林潮生的那幾句話。
風景是美的,但有別于昨天騎車時看見的每一幕,陸辰風想,畢竟從狹小的窗口向外張望與置身其中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
喜洲鎮上吵吵鬧鬧,陸辰風在古鎮入口處給別人當了無數次攝影師。視線游向景點更深處,攢動的人頭烏央一片,他沒什麽游玩的心思,為圖清靜,索性就在附近選一家環境較好的水吧,打發剩餘的時間。
架子上的雜志沒看進去內容,珍珠奶茶喝得沒滋沒味,陸辰風總是不自覺在心裏做着對比,越對比越覺得還不如窩在林潮生的客棧讀書。
午餐的菜譜裏有一味特色野生菌,陸辰風的筷子始終回避着這道菜,誰知道旅行團定的飯店正不正規,他只敢吃林潮生做的。
下午,導游帶着一行二十幾個人拼命往逼仄幽深的街子裏蹿,陸辰風叼着根未點燃的煙,默默在心中點評幾句:沒有煙火氣濃郁的集市,沒有金銀木下的和藹老人,沒有踢毽子的白族少年,實在沒什麽意思。
一整天的行程以無聊收場,結束站是一座觀景的廊橋,陸辰風踏上去,面朝佳夕客棧的方向,跟海鷗們打了幾次照面,臂肘拄着橋欄輕吐口氣,低頭解鎖手機。
陸辰風:幫我報名吧。
方毅似乎一直在等陸辰風的消息,回複得很快:身份證拍圖給我。
陸辰風點開相冊發過去早先存儲的圖片,敲下四個字:截止日期?
方毅:七月四日之前将手稿和成品郵寄給大賽組委會,九月底公布獲獎名單。
陸辰風沒再回複了。幾分鐘後,方毅又道:別輸給我。
陸辰風敲下一個“好”字發過去,停頓良久,待屏幕自動熄滅,他收起手機站直身體,這一天終于有一刻是輕松的了。
但緊接着,落在心上的是更為沉重的壓力,陸辰風很久沒有為一件作品尋找過設計靈感了。無主題、無範圍、自由發揮,制作工藝拉不開懸殊,重點還是作品本身的立意。
腦中僅剩空白,陸辰風焦慮時習慣用指尖轉煙,就這樣一路轉回了雙廊。
下了大巴車,他雙手插兜垂眸走路,身側綠柳成蔭,細碎的餘晖淋上花叢,他沒去在意,臨近客棧才擡起頭來,慢慢停住腳步。
等在庭院門口的林潮生此時離陸辰風很近,尋見他的身影,便朝他踱來,然後與他一同往回走。
這個舉動将陸辰風內心的龐雜情緒一瞬撫平,緊繃的神經漸漸松弛下來。
“今天玩得怎麽樣?還順心嗎?”林潮生關切地問。
陸辰風回答的有所保留,更多的是不想掃林潮生的興:“挺好的。”
“餓了吧?今晚讓你嘗嘗我的拿手菜。”皙白皮膚暈着淺淡的紅,林潮生的臉頰染上了夕陽的顏色,伸手拉開客棧的門,他說,“簡伊最喜歡了。”
客棧內的溫度和暖,盡管沒住幾天,陸辰風早已對“佳夕”産生了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熟悉感。回房間洗手洗臉,只穿一件襯衫坐到前廳書架右側的座椅裏,他仰頭浏覽面前的書籍,回憶起林潮生今早擺放留言簿的位置,搜尋的目光鎖定在眼熟的深綠色厚本上,下一秒,卻被旁邊精致的牛皮本子吸引過去注意力。
整張書架塞滿了薄厚不一的名人著作,書脊上清晰地印着各類圖書的名字,它的存在頓時顯得惹眼又突兀,像是被人刻意安排在這裏的。
菠蘿飯的香味勾回發散的思緒,肚子配合地“咕嚕”兩聲,陸辰風謝過為他端盤的簡伊,拾起竹筷大致浏覽一眼,除去主菜,還有一碟香菇醬和一盤包漿豆腐。
沒幾分鐘餐盤空了,這時林潮生才從廚房走來前廳,手背上沾着幾顆未瀝掉的水珠。兩人視線交彙,陸辰風沖他颔首,見對方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邁向自己的步伐又重新折回櫃臺,從抽屜裏取出一個藥瓶,就着喝剩的半杯溫茶吞服幾粒藥片,輕摁兩下胸口。
陸辰風神色微凝,眉間的痕跡深重。
“味道怎麽樣?”林潮生抽了張紙巾擦手,嗓音溫和,“口感還可以嗎?”
陸辰風點頭:“硬青豆我是不吃的,菠蘿飯裏的很軟。”
“我泡了一個多小時呢。”林潮生滿足地笑笑,坦言,“簡伊在後廚狼吞虎咽了三大碗。”
“确實好吃。”陸辰風脫口道,“現在它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道菜。”
他不擅長誇獎,只是由心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因此這句話說完為避免尴尬,他很快将話題轉移:“我想跟你借幾張白紙和一根鉛筆。”
林潮生應下:“沒問題,一會兒我送去你房間。”
推開連接觀景平臺的門,隔斷前廳旅客們的交談,耳邊倏然清靜,陸辰風坐上高腳凳,煙包握在手中,望着夜幕下連綿起伏的山峰,一待就是一個鐘頭。
身處過分安靜的氛圍裏,放空思緒,便會很容易地開始懷念過去。陸辰風回想自己剛畢業的時候,本可以擁有最穩定的一生,拿着還算豐裕的薪水,成為游走在大城市中按部就班、井然有序謀生的一員。
可他偏偏拒絕了導師介紹的珠寶雜志社的工作,毅然奔赴國外,去寶石的原産地尋找和發現商機。他的家庭并不富裕,給不了他任何實質性的支持,因而這孤注一擲的念頭在愈發艱難的歲月裏變得岌岌可危,即便如此,他也從沒想過放棄。
陸辰風把煙包揉得窸窣作響,他輕淺地笑了一下,只是最後沒敗給命運,卻敗給了人性。
“穿得那麽少,不冷嗎?”身後傳來林潮生的聲音,陸辰風調整好表情回過頭,見他懷裏抱着一沓未拆封的啞光打印紙。
陸辰風:“沒事,我挺禁凍的。”
林潮生笑着問:“這種可以嗎?”
陸辰風滿意地接過紙筆:“給我用感覺有點浪費了,這麽高檔的紙都可以拿來打印照片了。”
林潮生站到他身側,打量着陸辰風眉宇間的神色,似有所感:“你決定抓住那個機會了?”
陸辰風“嗯”道:“無論如何,還是想試試看。”
觀景臺坐北朝南,欄杆上挂着兩盆吊蘭,夜色中有幽遠靜谧的山海,也有嬉笑熱鬧的煙火人間。林潮生長舒一口氣,忽然心生感慨:“關于你今早跟我坦白的那些話……”
他頓了頓,說:“其實很多人的夢想與現實相差甚遠,越是努力就越辛苦,因此‘舍棄’就變得尤為重要,但他們往往又會覺得不甘心。”
有那麽一刻,好似被林潮生看透了一般,陸辰風在感到驚訝的同時,又不住地渴望能夠聽到更多讓他産生共鳴的話。
林潮生邊說邊揚起頭,視線迎上素水的月光,他繼續道:“可是這樣的人,內心總比任何人都更加強大、堅定,因為他們非常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所以奇跡就發生在這些人當中。”
陸辰風專注看人的神态溫雅随和,不會讓林潮生感覺到不自在,反倒令他想在這雙揉着風月的眼眸中過長地停留。
半晌,陸辰風說:“……謝謝。”
林潮生彎起眼角,用食指點點他手裏的紙筆:“把握住機會,你已經成功了一半。雖然我是個外人,講的話可能沒什麽分量,但我還是想告訴你,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