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窗外濃墨似的夜色漫進屋內,陸辰風坐在窗邊的光影交界處,撕開打印紙的塑封,指尖摩挲着紙張表面,質感細膩,連帶着內心同樣柔軟。
取出公文包裏的幾個黑色小票夾,陸辰風把它做成了畫本。
有多久沒有聽見這四個字了,記憶中,上一次還是開工作室前,從父親那裏獲取到的信任和鼓勵。“我相信你”,林潮生确實是這樣說的,陸辰風單手解開領口的扣子,将畫本放到床頭櫃準備更換睡衣,擡起的手繼而又落下。
他盯着這沓紙,驀然想到了什麽,轉身拔/出房卡拉開門,站在屋外的燈光下聚焦視線,他曾多次經過它們面前,卻總是忽略它們的存在。
走廊兩側的牆壁上挂着幾幅彩印風景照,由于攝影技術不算出衆,陸辰風起初并沒有特別留心。然而此刻一張張照片細致地浏覽過去,或許是因為那包打印紙,他猜測,這些作品應該是出自林潮生之手。
林潮生是學攝影的?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按照紙張右下角的日期排序,最早的一張拍攝于兩年前,單調的天空中只有幾朵泛着彩光的橙色流雲,不僅構圖生硬,還有點曝光,畫面極其缺乏層次感。
不過随着時間的推移,每一張都有進步,離現在最近的一幅,拍的是陸辰風今天剛去過的地方,廊橋。
從走廊入口邁向另一端,一個人欣賞完林潮生的所有作品,陸辰風感慨這短暫的幾分鐘經歷遠比白天跟團游要舒服得多。回到房間刷牙洗漱,躺平時直視着天花板,放空半晌,陸辰風恍然發覺林潮生身上竟藏着不少秘密。
他這麽年輕就選擇守着山海開客棧,很少使用手機,幾乎與外界切斷了聯系,可陸辰風分明記得林潮生說自己以前的工作特別忙,這期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致使他被迫從忙碌的生活裏抽身,去過如今平淡如水的日子。
陸辰風首先聯想到自己,但他現在的停步只是暫時的,最終還是要回到原先的生活中去,不會像林潮生一樣,徹底止步于此。
揣着滿腹的疑慮沉沉入夢,之後的三天,陸辰風都沒能和林潮生講上幾句話,簡伊家裏有事,林潮生代替他在前臺照顧生意。
陸辰風跟團游遍了洱海周邊大大小小的景點,每一天看似充實,至于給他留下了什麽特別的印象,陸辰風答不上來,唯一能夠明确感受到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期待的事情,就是每逢傍晚下了大巴車,往佳夕客棧走時,林潮生會不會在門口等他。
這個世界上最值得慶幸的事,莫過于你的期待總有回應。
“簡伊可算回來了。”林潮生滿臉倦色地站到陸辰風身邊,與他一起朝着客棧的方向,“這三天過得簡直如同三個世紀一樣漫長。”
陸辰風低下目光去看林潮生,确實累着了,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林老板辛苦了,今晚早點休息吧。”
林潮生伸着懶腰狀似無意地問:“有沒有覺得我這人挺嬌氣的?”
陸辰風擺了擺手:“這又是哪兒的話,你很能幹,完全不會。”
話音消散,陸辰風腳步微頓,隐約有了一個發現——林潮生似乎很在意自己對他的看法。
這一晚,陸辰風畫完兩張設計稿,失望地翻到新一頁,還是沒有太好的靈感。他看眼手表上的日期,一周已經過去一多半,距離他回北京的時限越來越近。
在煩瑣的思緒中入睡,在迷蒙的意識裏醒來,天色未亮,陸辰風之前沒能看到洱海的日出,淩晨五點,林潮生或許也醒了,他于是裹着風衣離開房間,前廳一片黑暗。
不可避免地嘗盡失落,陸辰風立在院子裏迅速吸了根煙。盯着這顆灼目的火星,眼前浮現的卻是某天清晨兩個重疊在地面的影子,他擡眸望一眼天臺,立刻掐熄煙頭,返身邁回客棧。
轉過走廊拐角,踏上樓梯的緩步臺,視野盡頭天臺的門沒開,陸辰風卻步履不停。一步一個臺階朝着三層頂樓走去,心跳是亂的,他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緊張,又或者是在期盼着什麽。
依稀有光線洩進門內,陸辰風站定腳步,擡手推門,視線随敞開的門縫投向黎明盡處。
清明雨後落一場春,山海蒼翠,花香幽微,林潮生正身處其中,背影隽秀,為陸辰風眼裏的風景畫卷點睛。
心跳在這一秒鐘平穩回落。
林潮生聞聲轉頭,臉上劃過一絲意外,而後微笑着沖陸辰風招了招手。陸辰風來到林潮生身旁,瞄見對方手中的Nikon D800,細瘦的腕子繞着幾圈黑色的相機帶,他率先提起話頭:“林老板是攝影愛好者嗎?這相機可不便宜。”
林潮生看向他:“不算是吧,攝影可以讓人心靜,比較适合我。”
陸辰風不吹不捧,照實說:“你挺有潛力的,走廊上的那些照片看得出拍攝水平有在穩步提升。”
“我雖然不是天賦型選手。”林潮生回道,“但只要肯努力的話,總不會一直停留在原地。”
陸辰風手腕搭着圍欄,低垂的指尖輕點欄杆,不得不承認,他非常欣賞林潮生身上的這種氣質,不受外力的約束,閑雲野鶴似的心态,面對任何事情都能表現得積極樂觀,跟他相處總是輕松自在的。
成片的瓦房堆積在岸邊,不多時,天空浮動着幾重雲霭,初升的日頭逐漸隐埋,陸辰風耳邊忽然響起一首輕而悠遠的民歌小曲。
旋律很熟悉,陸辰風一時沒想起來在哪兒聽過,直到林潮生唱出“雲中君”三個字,他才終于有所反應,是前幾日清晨聽到的那首歌謠。
陸辰風問:“這是什麽歌?”
林潮生回答:“納西古歌,好聽嗎?”
陸辰風點頭:“不過我沒怎麽聽清楚歌詞。”
“給你講講其中的兩句,寓意很美,我挺喜歡的。”林潮生站直身子,手扶欄杆,咬字清晰地念,“‘看山愛白雪,看雪愛白雲。高歌白雪曲,相贈雲中君。’”
詞意很好理解,陸辰風一聽就懂,“雲中君”即是“喜歡的人”。
林潮生補充道:“是麗江詩人馬子雲的詞,他對雪山情有獨鐘。等你離開大理,倘若打算繼續往前走的話,可以跟團去爬一爬玉龍雪山,保證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陸辰風遲遲沒有應聲,停頓良久,他接着問:“後面的詞呢?唱的是什麽內容?”
林潮生擺正視線,指腹摩挲着相機邊緣,繼而無言。時間被無聲拖長流速,就在陸辰風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林潮生輕聲說:“有些事情,只需要記住最美好的部分,就夠了。”
這句話等陸辰風用完早餐,回到房間準備讀一會兒書時,仍舊徘徊在他腦海,萦繞在耳際揮散不去。他沒理解林潮生的意思,也想不通他的語氣為何突然染上了幾分傷感,于是摸出兜裏的手機,解鎖屏幕打開浏覽器。
馬子雲這首詞的完整版不太容易能搜索到,陸辰風點進去幾個網頁,标注出來的都是林潮生念給他的那兩句。越好奇越想知道後面的內容,窗外雲層低壓,日色朦胧,屋內僅有手機屏幕照出的方寸光亮,投映出陸辰風執着而又隐晦的心思。
驀地,拇指懸停在一行字上方,陸辰風僅讀一遍便知林潮生的用意。的确,沒有人不喜歡兩情相悅的故事,得不到回應的感情确實令人遺憾。
“雲中君,不我顧,歌聲破空雲飛去,招來明月挂高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