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落滿書桌的光線由暖黃轉為淺橘,林潮生合上筆記本,扭頭去找陸辰風,透過茶水間未合嚴的門,依稀聽見對方正與江蘇的工廠核實去年待結算的賬款。
等陸辰風撂下電話,邁離茶水間,林潮生右肘搭在椅背,笑着問:“陸老板,你身上不會有很多外債吧?”
“有,後悔沒先了解情況,就這麽傻乎乎地跟着我回北京了吧?”陸辰風騙道,“指不定哪天咱們就得露宿街頭了。”
林潮生沒在怕的:“那你運氣真不錯,撿到個寶,以後我養你。”
陸辰風立在電腦前笑得右手微顫,半天沒點準“保存”。
林潮生站起來活動開泛酸的肩背,取出一兜子藥按量服下,壓住後頸轉一圈腦袋,揚高的視線鎖定天花板上的投影儀。他思忖着問:“這個能用嗎?”
陸辰風回答:“想看什麽?電影還是綜藝?”
林潮生搶先坐到沙發上,左手拍拍身邊的位置:“帶我看看你到過的地方吧。”
陸辰風沏了兩杯清茶,摁開投影,調出硬盤裏裝滿照片的文件夾,手持遙控器挨着林潮生坐下,空着的那只手很快變成十指相扣。
第一張照片投映在徐徐下降的屏幕上,由于是手機拍攝,像素不甚清晰,但足以區分出事物的輪廓——除了遠處的舊樓,近處是兩名蹲在路牙子邊喝啤酒的印度人。
“我從他們手上收了顆無油的祖母綠。”陸辰風觑一眼林潮生,“十二克拉,非常難得的成色。”
“講真的。”林潮生窘迫地說,“他們的樣子實在不像生意人,衣服髒兮兮的,面相還有些兇。”
陸辰風道:“南亞國家的人其實挺有趣的,越是家裏有礦的,私下的穿着就越簡樸,甚至會刻意打扮得讓自己看上去并不好惹。”
林潮生笑問:“怕被打劫嗎?”
陸辰風點頭:“這是2010年的照片,之前我跟你講過我的遭遇,那時的東南亞偶有戰事,許多不法分子經常混跡街頭鬧事的人群中打/砸/搶/燒,這樣的裝扮比較保險一些。”
霞光西斜,工作室沒開燈,周圍的顏色緩慢褪成淺淡的灰,只剩眼前的屏幕亮着彩。陸辰風低沉的嗓音萦繞耳畔,林潮生很享受當下的氣氛,有茶有故事,踏實且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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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陸辰風回顧十年來的從商經歷,陪伴他再次重溫一遍已經走過的路,林潮生正觀看着不同地域和城鎮的人文風景,光影倏然一閃,下一張照片完整顯現,陸辰風難以自控地屏息半拍。
屏幕上是兩副陌生面孔,一個稍青澀些,一個與陸辰風年紀相仿。背景是香港中環廣場的地标建築,陸辰風緩了幾秒才向林潮生介紹:“三年前我受邀參加香港國際珠寶展,這是我的助理……和我最好的朋友。”
林潮生左臂繞到陸辰風身後,攬住他肩膀,在另一側肩頭上用力捏兩下。他實在無法想象曾經最受陸辰風信任和重視的兩個人,竟會聯手将他推向絕路。
眉間愈發凝重,林潮生回憶起陸辰風講述過的那段灰暗經歷。交貨的寶石出了問題,他一個人面對權威鑒定機構的質疑和譴責,以及會所高層輕蔑鄙夷的目光,流言不久便在行業裏傳散開,然而這件事根本無法用一兩句話就能自證清白。
他能做的,只有認命。
林潮生憤然又心疼地嘆息一聲,陸辰風及時止損不再為此産生過多的負面情緒,他側偏腦袋抵住林潮生的額頭,很輕地晃了晃。
不知不覺,牆上交織着從窗外漫進來的城市燈火,最後一張照片,是西藏的米堆村。雪峰山下并排搭建的古舊木屋,牛羊圍轉着小臉凍得通紅的男孩兒,他舉着手裏的鞭子,咧開嘴唇,天真無邪地沖鏡頭大笑。
“次吉。”林潮生脫口而出他的名字,他在陸辰風微信朋友圈裏見過這張圖,“是你資助的那個藏族男孩吧?”
陸辰風應聲:“對。”
林潮生好奇地問:“米堆村的孩子那麽多,之所以選中次吉,是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嗎?”
陸辰風答:“2014年我去西藏收集古董銀飾,在次吉家歇腳的時候,他去路邊采了束花送給我。”
“藏語複雜難懂,我們的語言不通,他沒辦法和我交流。”陸辰風道,“他在我面前激動地說了一長串的話,我只能默默注視着他。動身前,次吉用一捧野花表達了自己的心意。”
陸辰風放軟語氣:“後來導游告訴我,他覺得我長得很像他已故的哥哥,希望這些頑強生長在雪地裏的花,可以保佑我健康平安。”
林潮生說:“他的心願會實現的。”
關掉投影儀,房間陷入黑暗,外面夜色深重,林潮生走到窗邊俯瞰北京的夜景,商業街上燈光絢爛,滿目繁華,五一小長假,湧動的人潮從四面八方來這裏相聚。
腳下的寫字樓容納着各行各業的精英人才,林潮生內心始終有個疑問,他轉身面朝陸辰風,徑自開口:“最初吸引你做珠寶的因素是什麽?”
陸辰風取出展示櫃中的五邊形琉璃罐,林潮生掌心一沉,透明罐子裏堆積着成百上千顆細小的白色藍寶石碎礦:“你知道在長達幾億年的地殼運動、火山爆發、熔岩擠壓等一系列的自/然/災/害下,會衍生出什麽東西嗎?”
林潮生面露疑惑,陸辰風說出答案:“寶石。”
“它們是在自然界的各種壓力下逐漸形成的,越是艱難的地質環境,越有可能出現極為罕見的結晶體。”
“每一顆寶石的誕生都是一種奇跡。”陸辰風道,“它們凝結着時間,代表着財富,被賦予無與倫比的價值,這是我對珠寶感興趣的原因。”
林潮生緘默許久,若有所思地接話:“你這麽一說,我倒覺得,人這一生其實和寶石挺像的。”
“我們不可能一直生活得無憂無慮,總是避無可避要去經歷外界的壓力,學業、工作、家庭、人際關系。”林潮生把琉璃罐捧到亮處,“但在遭遇過這些困境,承受下所有苦難,越往後,我們越會佩服一路走來的自己,越能在艱難的現世中找到人生真正的價值和意義。”
心緒翻湧,陸辰風無言數秒,忽然擡手轉動琉璃罐的鎖扣,林潮生怎麽也沒想到,這個罐子是由頂端向兩側雙開的。
碎石滑落手掌,映着窗外流動的光線,在林潮生和陸辰風之間淌成一道銀河。月光傾瀉,星星在天上,也在他們腳邊。
林潮生驚魂未定,陸辰風已然邁開腳步,跨過幾億年光陰凝結成的一地銀白,站到他面前。
陸辰風将空了的琉璃罐放至桌面,板正林潮生肩膀,一字一頓口吻鄭重:“潮生,在我最煎熬的這段日子裏,你給了我太多鼓勵,陪着我共度難關,讓我真切地感覺到自己是可以有明天的。”
林潮生想說“我也一樣”,但他不忍心打斷陸辰風的告白。
陸辰風省略一大堆矯情,着急而又倉惶地直奔主題:“現在我必須要做一件事,才能讓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不留遺憾。”
林潮生似有所感地勾起唇角,期待地問:“是什麽?”
陸辰風:“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