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花筒子

剛交四更天,帆子集附近十裏八村的農戶就紛紛起身了,他們點起平時舍不得點的油燈,把昨晚上就準備好的挑子再檢整一遍,看看要帶的東西帶齊全了沒有,平時睡起懶覺來大炮都轟不醒的後生小子們,也早早穿的整整齊齊,單等着老子一聲吆喝,就動身出門。

家裏的婆姨要打發一家人吃飯,所以起得更早,片刻功夫,家家戶戶的窗戶紙上都晃動着油燈照亮的黑影。男人們一邊喝着稀粥,一邊聽自家婆姨唠叨,雞蛋要換回多少鹽才合算,麥子少了什麽價就不要賣了,挑回來自己吃。遇上碎花洋布,扯上二尺回來,家裏的女娃子惦記了一年,好歹哄哄她。

男人嗯嗯答應着,心早飛到那片河灘地上,不管唠叨了多少話,到末了家家的婆姨都不會忘了加上一句——別去玩花筒子!

随着男人們或小心或不耐煩的答應聲,莊戶人家的門依次打開,男人們挑着挑子,踩着星月就出門了,都是走慣了的路,一路又都能遇上伴,也沒誰怕黑。約莫走到河灘地,天也就該亮了。

單剩下沒長大的光屁股小娃子,和到了快出嫁年齡、平時門也不好意思出的女娃子抻着脖子,在燈光裏羨慕的看着長大了的哥哥跟着父親一起遠去。

今兒是帆子集一個月一次的廟會,鄉下沒有商行,只有趁着着廟會買些針頭線腦,換點柴米油鹽,所以任誰也不會錯過。再者說,田裏刨食的莊稼漢,唯一出門長見識的機會就是廟會了,就是家裏不缺啥,也會去逛逛腿。逛過一次廟會,回來準能唠半個月閑嗑。

最最重要的是,管家裏的婆娘怎麽唠叨,抓心撓肝等了一個月,不就是為了廟會上的花筒子嗎?這是無論如何,也是要玩上一回的,出了門之後大夥彼此心照不宣的互相看看,手不自覺按按胸口,每個人懷裏都有一個月來為花筒子攢下的銀錢。

大家都把時間踩的挺準,到了帆子集,果然是天色剛剛泛白的時候。廟會兩邊的地上依次四面趕來的鄉親擺滿了攤子,先來的在中間,後來的就順着林子邊這塊細長的河灘地往兩邊延伸,像一條會長個兒的多腳蜈蚣。眼看天色越來越亮,‘蜈蚣’也越長越長,等日頭高高的照在頭上,長達三四裏,人有好幾千的帆子集廟會就形成了!

這帆子集的廟會純粹是群衆自發組建的。帆子集老早以前叫靠水屯,是個窮地方,一條叫渾河的大河從這裏經過,水雖然不幹淨,半碗泥沙半碗水,卻也有些魚蝦,靠水屯的居民種兩畝薄田之餘,也能抓些老鼈小魚換油鹽。人和河水相安無事。

河上游是個縣城,那時候還有知縣老爺在,不像現在叫個什麽民政知事處,警察廳。話說知縣老爺為了政績要物盡其用,在渾河上游攔了個大壩,修了個碼頭,要搞什麽河運,南北貨物到了他們縣都得交了關稅再走,不然就不開閘給你放行。可惜渾河脾氣倔,被硬生生這麽一截,沒幾天就改道了,靠水屯三十幾家農戶,一夜之間全沖進河裏祭了河龍王。

大水過去,渾河又恢複了和善的面貌,很快就又能走船了。只可憐有家有戶的靠水屯,變成了一大片齊齊整整的河灘地,十好幾年渺無人煙,連草都不長。

不過這世間萬物生靈,都是有點活路就能走。慢慢河灘的稀泥土就讓太陽曬成了活土,能長東西了。河灘地長不了旁的金貴草木,也不知道是鳥叼來的還是風刮來的種子,十幾年過去,河灘上長滿了柿子樹,天種地收,也不用人管。

秋風一過,紅通通的熟柿子像天邊着了火一樣。來往船運的船夫都愛在這裏停下來摘兩個柿子潤口。船停的多了,慢慢的就有人來挑茶賣飯,慢慢的就有人拿着地裏的東西來和這些船夫換個日用品,再慢慢的就有人開了給船夫歇息的茶棚客棧,這麽一慢兩慢下來,就有越來越多的人在這裏定居了,于是逐漸形成了一個熱鬧的集市,比起它的前身靠水屯要大上好幾倍,再叫個什麽屯就不合适了,地方上特地請來風水先生以土壓水的原則給起了個名字叫佳平縣。但是老百姓不認這個,因為河裏總是停着很多船,白帆點點,所以鄉親們口口相傳,都把廟會這塊地界叫帆子集。

佳平縣東頭有些大酒家大商行,那是有頭有臉的人去的地方,柿子林邊這一片風吹雨打沒遮沒擋的細長條地界,被當地人自動利用起來,開了這個廟會,這廟會遠比鎮子裏面的街市熱鬧,便是有些有身份的長衫客,偶爾也會被吸引過來走一趟呢。

尤其是有了花筒子之後,長衫客來的就更多了。

太陽漸漸升高,氣溫也明顯熱起來,上午九點多,廟會迎來了最高峰時段。兩排長長的攤子中間,是擁擠的一個挨着一個的人,簡直連喘氣的空地也沒給人留下,一只腳擡起來落下晚點,就只有腳尖着地的地方了。不習慣的人什麽也不用買,光從廟會這頭掙紮到那頭,估計一個頭晌的時間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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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集市都嘈雜無比,每個攤主都賣力的吆喝着自家的貨物,只有最中間一直靜悄悄的。這裏從昨天晚上就放着一張高高的桌子,桌子上光溜溜的也什麽都沒有。桌子旁邊搭着更高的架子,架子上豎立着一個秤杆子,提溜在桌子頂上,秤盤子已經卸了去,只留下鐵鈎,直直的垂着,鈎子也是空的,看不出這是做的什麽買賣,可偏偏這裏圍着的人最多,即便是有事的,路過這裏也要回頭張望,直到走遠了看不見才罷。

一個上午過去,該賣的都賣了,鄉下人的腰包裏都有了幾個錢,這張空桌子更像是有魔力一般,吸引的所有人都慢慢從四面向中間聚攏,長蛇形的集市縮成臃腫的球形,圓心就是這張高高的空桌子。

直到幾乎所有的人都被吸引過來,一個身子幹瘦的老頭才慢慢悠悠的走進圈子,他的手中拿着個手臂粗的毛竹筒子,四面抱拳,道:“各位鄉親,借過,借過。”

“來了來了!”人們又是緊張又是興奮的說着,自動給他讓了一條路出來,老頭身後跟着的兩個後生,他們來到桌子前,一個後生忍不住往竹筒子裏張望了一眼,老頭子立即将筒子往懷裏藏了藏,回頭還瞪了他一眼。其實筒子裏一片漆黑,就是遞到眼跟前也什麽都看不見。旁邊圍着的人有人就叫起來:“海娃子,你又壞規矩了,你師傅那筒子比婆娘都寶貝,能讓你随便看?恐怕他寧可讓你看他姑娘,也不能讓你看花筒子。哈哈哈”

老頭不顧他們的取笑,笑呵呵的說:“花筒子就這規矩,沒開花之前,就是老子娘也不能看,大夥別說笑,咱玩花筒子,不就是圖一個公正嗎?”

海娃子臊紅了臉,扶着梯子一言不發,讓老頭自己高高的爬了上去。老頭上到桌子上站牢,深吸一口氣,踮起腳尖伸長手臂,将手中的竹筒子穩穩的挂在鈎子上。剛才還鬧鬧嚷嚷的人群頓時沒了聲音,人人都緊盯着他手中的竹筒,靜的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這動作好似極其神聖的儀式一般,這竹筒就是他們的信仰,老頭挂罷竹筒,從桌子上面看下去,只見白嘟嘟一片臉蛋都仰視着自己,看情形怕有上千人,于是心滿意足的笑了。

他咳嗽一聲,道:“各位,花筒子上稱不改,要發財的趁早啊!”說完話,他順着梯子爬了下來,在那張光桌子旁坐了下來。嘴裏開始唱曲一般按着腔調唱報花名——

春季裏來是呀新春,迎春花兒開在了家門,王三姐姐摘呀一朵,送給我的那個小郎君

…………

那兩個後生小子一個就立即打開手中的箱子,箱子分成四十八個格子,每個格子裏都畫着一枝折枝花,這箱子已經有些破舊,看來着實用了一陣子了。四面的鄉民一窩蜂圍了過來,有的交上兩張毛票,有的拿着角子猶猶豫豫,放在這個格子上頭比劃一下,又收回手放在另一個盒子上頭,還有的爽氣,咬着牙拍上一塊響當當的光洋,等他們手中錢落定,另一個後生就邊記錄邊大聲吆喝——

張家屯張三兩毛錢,春府迎春——!您發財!

背山村王五一毛八,夏府碧荷——!您發財!

東鄉朱老四五毛,冬府寒梅——!您發財!

……

這個玩意就是大名鼎鼎的花筒子了,開花筒子設局的人把四季各找出十二種花兒來,一共四十八種畫在盒子裏,莊家事先把一種花的竹牌子放在這個花筒子裏挂起來,等大家下注,這就叫押花。

花筒子将在這裏懸挂一個中午,傍下午的時候停押,将記錄的單子放在銀錢格子最上面,然後當衆鎖上箱子。一切就緒後,再由莊家爬上桌子,一拉稱鈎,毛竹筒子分成兩半,中間的竹簽落在莊家手中,當衆展示給大家看,這就叫開花。

最後就是分花,現場打開箱子,抽出中了的那一季十二個格子來,拿出單子一邊唱一邊賠。押中一季一賠五,押中單花就更不得了,一賠四十。比方你押的是春天的迎春,開出來的是春天的桃花,那也能獲利五倍。

當然,另外三季三十六個押不中的格子裏,銀錢就都歸了莊家了。

這種賭博方式簡單有趣。一旦押中賠率又極高,不要什麽竹簽籌碼,輸贏都是現錢交易,當真是十分刺激。加之沒有任何技巧,全憑運氣,可信度更高一些。

莊戶人大多不認識字,但是這些花的樣子卻是個個認識,所以花筒子在當地是最受歡迎的賭博項目,許多人在這個小小的毛竹筒子裏傾家蕩産,買兒賣女,投河上吊,铤而走險。以至于後來政府名文幹預,不許人玩花筒子。

莊家的對策也很簡單,每次設莊之前,去警察廳遞上孝敬,只要你功夫做到了,就算警察就在廟會路邊,也就當沒看見一樣。

那莊家老頭唱到最後一句:“冬季大雪封呀萬物,還有紅梅花開在了家門,王三姐姐摸花心中喜,就要見到我的那個小郎君。”

然後他站起身,悠悠閑閑的踱出人群,面無表情,對身後一個個唱出來的銀錢數目好似沒有聽見一般,這也是莊家必要的心理素質,無數人都會緊緊盯着他的臉色,希望從他的神色裏看出謎底。所以他一定要沒有表情才行。

一個中午過去,桌子外面人越圍越多,許多人連午飯也不去吃,只在花筒子邊牢牢守着。下午時候,莊家又悠悠踱了出來,後面的後生跟着喊:“停押了停押了。”

老頭換了一身裝束,下身穿着長褲,上身卻只穿了一件坎肩,有點不倫不類。這是開花筒子的規矩,為了表示不能換簽,無論冬夏,開花筒子的人都只能穿坎肩,露出兩條光手臂,讓大家看清楚沒有夾帶。

他又爬上桌子,墊着腳尖将手高高伸直,搭在鈎子上拉着,先不使勁拽,而是清清嗓子大聲道:“花筒子上稱稱良心,春夏秋冬四季分,你說春來他說秋,一拉兩半定乾坤!”說罷四下望去,看許多人雙眼通紅,許多人暗自念佛,剛才還都是大呼小叫,現在卻喘氣的都沒有一個,老頭見氣氛做足,才用力一拉,花筒子頓時分為兩半,中間的竹排落在他手上。

“各位鄉親——開了!秋寒猶有傲霜枝——秋府菊花!”

随即就是一片嘈雜喧嘩,有人大叫大跳,有人錘足頓胸,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喜笑顏開。一片混亂中,老頭子從梯子上下來,面露微笑,無論開出的是什麽,最終獲利最多的人還是他。這幫鄉親,都是來給自己送錢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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