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洋學生
出了門,月莺一口氣順着渾河往下游快快的走,天亮之前一定要趕回去,要不叫爹看見了可是不得了。疾走出二裏多地,腳下叫個尖石頭狠狠挂了一下,她的繡花布鞋是綢子面的,一點也不結實,頓時撕開了個大口子,挂在腳上都挂不住了,王月莺氣惱的甩開鞋子,看看天色,實在耽擱不得,只好将壞鞋子勉強套上,大步就跑。
剛邁出兩步,鞋子就甩的飛了出去,劃着一個大大的圓弧撲一聲落在河邊草叢裏,只聽‘哎呀’一聲。
王月莺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她壯膽似的大喝一聲:“什麽人?”
一個高個子的後生捂着後腦勺站了起來,河邊黝黑,他又貓着一聲不吭,月莺完全沒看見他。
月莺退後一步,緊張的喝道:“天還沒亮,你、你、你在河邊幹什麽?”
那後生道:“稀奇,我也道天還沒亮,沒人會在河邊,就過來看看水,誰知就平白挨了你這一下子,你還說我?”他容長的臉,略有些微黑。眉目都長的還算不錯,只是一口白牙亮晶晶的,有點瘆人。
王月莺算的上比較野的丫頭,不像別家她這個年齡的姑娘家沒事根本不出家門,所以也見過幾個後生,只是這個人的裝束和平時見到的年輕人都不一樣,他沒穿長衫,可也不是窮人的短衣邦,兩截挂挺括挺的衣服褲子,扣子整齊的排在肚子中間,一直扣到脖子上,像母豬的乳頭,頭發剪得短短的,腳上的東西月莺認識,是一雙亮晶晶黑皮鞋,以前帆子集上有個從大城市回來的人穿回來過,四處炫耀了一年多,一雙皮鞋沒個兩三塊大洋下不來,沒錢的人根本不要去想。
她心中暗道,這個人莫不就是別人口中的洋學生?
以前她聽戲聽過,只有像她學文那樣上私塾的才是讀書人,洋學生不務正業,學的亂七八糟,都是些沒用的學問。全是些有錢人家的敗家子才當洋學生呢。
一時間,關于有錢人家敗家子種種尋花問柳仗勢欺人的行為湧上心頭,天還沒亮,對着這樣一個危險分子,月莺緊張的心砰砰直跳。見他一只手還拿着自己的繡鞋,眼睛溜下來,直往自己光腳上瞧,頓時惱怒萬分,叫道:“鞋給我!”
她胸脯飽滿,呼吸急促起來起伏不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子有多誘人。那洋學生笑着搖搖頭,反向前走了兩步,月莺見他足足比自己高一個頭,白亮的牙露出來,終于害怕起來,鞋子也不要了,轉身就跑。
“啊,等等!”洋學生在後面叫,月莺哪裏敢停下,更加快了幾步,一只有鞋一只光腳,那洋學生只見她一紅一白兩只腳飛快的擺動,一會兒就跑出老遠去。
月莺在這裏沒命的跑,過了好一會沒動靜,回頭一看,吓得魂飛魄散,那洋學生坐在一個兩個輪子的薄片子怪車上,撅着屁股一蹬一蹬的,正在快速向她靠近。月莺見跑的斷氣了也跑不了,大叫起來,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對着他使勁打過去。
那洋學生一彎腰躲了過去,再蹬一下已經來到她的身邊,丢下一樣東西,踩着車子使勁跑了。
月莺楞楞的看着他丢下的東西,正是自己的繡鞋,只是裂開的地方被撕開幾個歪歪斜斜的洞,中間交叉穿着一跟黑色的繩子,笨拙的把破的地方連起來了。好像是洋學生一只鞋的鞋帶。再看洋學生已經跑遠了,從後面只能看見他撅着屁股的背影,和十分可笑的、不斷搗騰的兩條腿。
他坐的這薄片子車快管快,不過騎牲口的姿勢可沒這麽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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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莺心虛的回到家裏,她娘早急得火燒火燎,好在王莊頭還沒睡醒,趕緊讓她回屋躲着去了。月莺拿着自己穿了鞋帶的繡鞋看,覺得留着它是個麻煩,于是偷偷燒了。沒兩天月莺又坐不住了,還要去看學文,月莺她娘就是個沒啥主意的軟耳朵,答應了姑娘一次,就更狠不下心來,只能反複叮咛,又讓她去了,自己在家提心吊膽的等着。
于是成了慣例,月莺隔上幾天就要趁黑去一趟東村,沒想到,她來五次裏居然三次都遇上那個洋學生,那小子總是天沒亮就窩在渾河邊上,不知搞啥鬼。
兩個人開始并不打招呼,月莺天生膽大,見過他幾次之後就不再害怕,只是越來越好奇他在幹什麽,路過他的時候不由腳步就放慢了,那學生見她停下來看自己,也不說話,站起來微微鞠躬表示自己看到了這位女士。
第一次他一鞠躬,月莺一下子臊的紅了臉,轉身就跑了。後來他又鞠躬,月莺就不跑了,只是心裏覺得他有點傻氣,月莺活這麽大就沒聽說過有男人向女人彎腰的。
張學文得到心裏安慰,病也漸漸有了起色,王月莺心裏也越來越敞亮,眉梢眼角都露着喜氣,這一日清早她喜氣洋洋的回來,娘吞吞吐吐的對她說,爹已經給她找好了一門親事,這次可是鐵了心了,連聘禮都收下了。說是兩個月後就辦。
娘小心的說:“學文不是好了點嗎?要不你就別去他家了,姑娘家總是要認命。”
月莺如同撞上個晴天霹靂,楞了半晌,當晚就跑去找學文了,她一說親事的事兒,張學文先是一驚,接着眼睛就紅了,死死抓着月莺的手不願意放開。
王月莺也難受,她停了一會才道:“學文,我這有點東西,你先拿着……”一個硬布小包塞進張學文的手裏,張學文順着摸了摸,七棱八角,什麽形狀都有。
月莺道:“這是一點值錢的首飾,你先收着。”她咬咬牙說:“實在不行,咱倆去外頭躲兩年再回來。”
張學文吃了一驚,“這……這……”半天也沒說出話來。他自幼就讀書,可沒想過要私奔,詩書有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無此為私。”何況他可不比王月莺,他老娘就他一個依靠,王月莺見狀怒道:“那你要怎麽樣,要我嫁給別人?”
張學文心裏跟給人剜去了一塊那麽疼,哭道:“都怨我沒用,我要是有本事當個大官,你爹就不會瞧不起我了。”說着将頭在炕頭撞了幾下。反複說:“這書我不讀了,我也出去掙錢去!”
月莺心疼起來,在他臉上輕輕撫摸,道:“學文,別這樣,你先收着,以後的事情以後再商量,你做買賣也好,讀書也好,反正我是不嫁別人,學文,你放心就是。”
這一糾纏就晚了,月莺急匆匆的跑,眼看天色越來越亮,是咋也來不及了,她越來越急,幾乎要哭出來了,跑出二裏多地,今天那個洋學生還在河邊,可她沒有一點搭理他的心思,只顧沒命的往前跑。
突然身後傳來叮鈴鈴的奇怪聲音,一個聲音叫:“哎!你——!你,你有什麽事情這麽急?”王月莺回頭,見那個洋學生又坐着那個怪車一蹬一蹬的趕上來了。
她搖搖頭接着跑,不想回答,洋學生騎着車子跟着她跑了一段,猶豫一下終于開口:“你這樣跑也跑不快,我送你一段路好不好?”
王月莺狠狠的點點頭,自己也為自己的大膽舉動驚訝不已,連跑帶緊張,心跳的快不能呼吸了。數次清晨相見,她對這個沒說過幾句話的人莫名信任。
那洋學生示意她坐到身後一個架子上,王月莺好不容易爬上去,手指緊緊扣着鐵條,身子向後傾,以免離他身子太近,不過再怎麽努力也不可能離得有多遠,眼前除了他的背影,什麽也看不見。這怪車座位又小又別扭,看不出哪裏好,只是從小道上穿梭,還挺快的。
洋學生能理解她的尴尬,一言不發,只是盡力蹬車子。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輕輕的聲音:“你、你那雙亮鞋呢?”月莺的目光只能溜下去看見他兩條腿,見他腳上是一雙當地後生常穿的千層底老布鞋,上面沾了很多河灘泥,不由想起第一次見他穿的亮晶晶的皮鞋,當時覺得很好看,琢磨着給學文也買一雙去,可是走遍了帆子集的店鋪,也沒看見有賣的,于是脫口問了一句。
洋學生一愣,回答:“那是我從英國帶回來的,配不上一樣的鞋帶,就不穿了。”他又想了想補充道:“國就是指咱們在的地方,很多人聚在一起,由一個政權統治,就是一個國了。政權就是、就是……就是說了算,一個國家只有一些規矩說了算,這裏叫中國,很遠有個國叫英吉利,是個工業很發達的國家,工業就是……”
“就是大機器,能紡紗織布!”
看到洋學生大吃一驚,幾乎從車上掉下來的樣子,王月莺笑起來了:“街上很多英國的洋布,我也不是啥也不知道!”
這一笑讓兩個尴尬的人放松下來,那個學生說自己叫曹榮祥,是從英吉利國留學回來的,學個叫水利工程的學問。他含蓄的說,沒想到回國之後還能遇到這樣大方美麗的小姐。
王月莺知道他在誇獎自己,有些含羞,但終于耐不住好奇心,問:“你在河灘鼓搗啥呢?”
曹榮祥道:“渾河水走勢不對,泥流量和水速都不符常理,聽說渾河以前從這裏改道過,我要檢測一下。”他這次說的話不長,可是月莺幾乎一個字也聽不懂了。好在眼看就要進了帆子集,月莺示意放她下來就行了。
曹榮祥有些戀戀不舍,月莺被後生用這樣的目光看的多了,立即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她馬上就說:“我已經定了親,你可別亂想。”曹榮祥愣一愣,沒說話,第一次見這姑娘就知道她幹什麽去了,這話倒也在意料之中。他對月莺頗為欣賞,但也有許多女同學,從思想上當然更加契合他,雖然失望卻也沒有很難過。
他的檢測設備都留在河邊了,要是丢了可不得了,這裏連個試管都買不着,還是趕緊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