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了
再看現在的廟會上已經是一團混亂,海娃子被人群逼的不斷後退。
一個人高叫:“怎麽還不分花?”
“快給錢!我押的是冬府臘梅,押了五毛錢,快給我兩塊五!”
“憑什麽給你?花筒子裏是杏花!杏花!我押了一塊錢的杏花,天殺的,那是給我家老娘治病的錢!快給我四十塊!”
“放你娘的屁,你眼睛瞎了,開出來的明明是茶花,哪有啥呢麽狗屁杏花?”
“山娃子不是說叫王月莺給換了嗎?他自己的徒弟都這麽說,那還能錯的了?”
“山娃子說我是你爹,你信不信?”
“對,你要說啥就是啥,咱還玩個屁花筒子,開花作準,就是茶花。”
“海娃子,趕緊給錢!你想賴賬?”
“我不、不會賴賬,這就給……給”海娃子哆哆嗦嗦拿出冬府那一冊子賬本,變着聲音叫:“背山村王二,冬府臘梅,五毛,一府中,賠兩塊五毛現銀——!”然後從箱子裏拿出兩塊銀元和五毛毛票剛要遞出去,手背就被人狠狠打了一下,海娃子‘哎呀’一聲,手中銀元就落了地。
輸了給老娘看病用的一塊錢的男人雙眼通紅,叫道:“不許給,就是杏花!不許賠!”
王二怒吼一聲就撲上去,兩個人厮打在一起,很多人按着各自的立場分別給兩個人助拳,很快地上厮打的人就由一對變成了十幾對,更多的人沖海娃子伸出手來,叫着:“給我錢!給我!”
海娃子見這些平時熟悉的鄉親個個瞪着血紅的眼睛,面目猙獰兇狠,就像地獄裏闖出來的一群惡鬼,他吓得臉色雪白一片,抱着箱子轉身就跑。。
後面的人群一窩蜂擠了上來,海娃子抱着那麽重的銀元怎麽也跑不快,沒一會就叫人群給追上了。押了杏花的一個人跑的最快,手剛剛夠着海娃子的肩膀,突然腦袋上挨了狠狠一拳,人也被粗暴的扯了回來。回頭見拽他的是一個押了茶花的後生,也不廢話,直接就是一口,狠狠咬在他的臉上,在那後生的慘叫聲中吐出一塊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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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平縣民政知事處門前和以往一樣有幾個人巡邏,突然‘叮鈴鈴’一陣怪響,只見大道上飛也似的來了一個怪物,沖着民政知事處的大門直直闖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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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這怪物恰似劈開一邊的馬車,只有兩個輪子,卻在路上走的飛快,上面坐着兩個全身紅褐色河泥的人,面貌都分辨不清楚了。
巡邏的警衛吓了一跳,趕緊舉起槍,喝道:“什麽東西?”
怪車劃着一個圓弧停了下來,車上的人跳了下來,人們這才看清楚是一男一女,哎呀,光天大日頭的,這兩個人竟然抱在一起進來的,真是羞人。
曹榮祥大喝一聲:“快帶我去見知事,渾河就要發大水了!”
警衛愣了一下,叫:“你是什麽人?”
曹榮祥也知道這裏的規矩,事關緊急,他喝道:“我是英吉利駐華大使館的領事,來你們佳平縣探望一個朋友,有大事發生了,快帶我去見知事。”其實他哪裏是什麽領事,他一個同學倒真是領事,只是遠在上海。和佳平縣民政知事八竿子打不着一點邊。
這個名頭吼出來,可真讓警衛吓了一跳,一個警衛看着他,另一個一溜小跑進去報告去了,過一會佳平縣的縣知事親自迎接了出來,看見如此狼狽的領事大人也是好生吃驚。
曹榮祥沒有和他廢話的時間,開口就道:“英吉利國的水利專家在上游勘測得到結果,渾河即将發洪水了,用電報發給我,現在最多還有一個多鐘頭,請知事大人趕緊組織居民和河裏貨船上的船夫撤離!”這套說辭他想了一路,狐假虎威說不得也要用一次了。
縣知事聞言大驚,道:“可靠嗎?”
曹榮祥狠狠喘了一口氣,道:“英國和貴國一向來往密切,怎麽會拿這麽大的事情開玩笑?連續十幾天的陰雨,渾河以前也有改道的歷史,大人組織民衆撤離,即使萬幸沒有水災,也可以表現大人愛民如子,謹慎小心。如果真有水災,那麽大人此舉救下多少生靈?那也是大人的政績。”
看着知事猶豫不定,曹榮祥又加上一句:“我在貴國上層認識不少朋友,知事大人和我合作,回去以後我必然會為你說話。”
縣知事大大動心,略一思索,就道:“通知警察廳,治安處,組織居民緊急撤離!”
曹榮祥要過縣志地圖,大略圈出一個區域,指着說:“先撤離這個區域裏的人,根據水流情況,洪水沖垮這一段堤壩的可能性最大。”他圈出的正是帆子集廟會一帶,以前渾河改道的地方,縣知事見了更相信幾分。
刺耳的警報聲在帆子集上空響起,一時間各個部門的公事人員都滿街跑動着驅趕人群,縣知事下了嚴令,什麽財物也不許收拾,鎖上門立即就走,發了水救人要緊,不發水回家就行,并不耽誤。
不斷有人進來報告居民的撤離情況,中間也免不了強行驅趕,哭爹喊娘,曹榮祥在民政知事處聽到越來越多居民撤離的消息,一直懸着的心才放下來一點。知事處離河很遠,本來不在撤離範圍,但是縣知事仍然擔心自己的安全,布置下撤離任務之後自己準備撤離了。
突然一個警衛跌跌撞撞的跑進來,叫道:“帆子集的鄉民不肯撤離,打成一團,聚衆鬧事了!連說話的聲音也聽不見了,我們去了幾十個兄弟也沒有用!”
縣知事跺着腳道:“這群刁民,不用管他們,我們快走!”當地民風彪悍,這般大衆鬧事每隔兩年就會有一次,鄉民瘋狂起來,縣城那點人手根本鎮壓不住,縣知事以前吃過幾次虧,也不再試圖拉架了。
曹榮祥這個從英國回來的人怎麽能接受五六千人都:“不去管他!”,叫了一聲:“知事,這不行吧。”縣知事狠狠的白了他一眼,道:“刁民鬧起事來,我有什麽辦法?領事大人有辦法盡管去撤離這些刁民吧!”說罷不再理會他,吩咐撤離。
曹榮祥回頭對月莺道:“我要去廟會,你在這等着,水不會漫到這麽遠的。”
月莺臉色煞白,使勁搖頭道:“不行,我也要一起去。”曹榮祥使勁點點頭,帶上月莺向着河沿的方向盡力騎過去。
還沒有來到廟會,兩個人就已經被眼前的場面驚呆了。幾千人嘈雜打鬥的場面應該只有在古代戰場上才能看到,卻生生出現在這些小民面前,曹榮祥此刻已經什麽也顧不上了,扯開嗓子叫了起來:“別打了,要發洪水了,大家快跑!”
他一個人的聲音在瘋狂的人群中如同浪花在洪水中一般,半點也不起眼。壓根就沒有人理會。王月莺幫着喊了好幾聲,全然沒有效果,她從車上跳下來,使勁擠進人群,邊擠邊叫:“發大水了,快跑!”
可惜沒人聽她的話,一片混亂中甚至沒有人注意她的存在。只有海娃子見了她哭道:“大小姐,我的錢箱子叫人搶去了,我實在拿不住!”
曹榮祥替她接口:“沒事,你快往山上跑,別管這些了!”
現在錢箱子已經到了一個三十幾歲的壯漢手中,一衆人有的叫着:“給我!給我!”有的叫:“平分!平分!”有的啥也不說,幹幹脆脆使勁上前去搶。
王月莺叫了好幾聲也沒有人理會,她急了,使勁往往花筒子那張高桌子爬了上去。她高高站在桌子上,用盡全身的力氣尖叫了一聲。混亂的人群突然被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吸引,除了正在打的最激烈的人,其餘的都愕然擡頭向上望去。
王月莺死命的叫了一聲:“發大水啦!快跑啊。”
人們先是一愣,一個人突然高叫起來:“王月莺,你瞎說,想賴賬沒門!我押了杏花,快賠錢!”
他話音沒落,已經被人劈面一個巴掌打了回去:“開出來的是茶花,再說話老子廢了你!”
又有人叫道:“莊頭既然來了,就趕緊說說,這錢怎麽分?”
好些人一起叫起來:“當然是茶花!”也有人叫:“杏花,我押了一塊錢呢!”也有很多人喊着:“平分!平分!他娘的,快給老子錢!”
王月莺急着吼道:“現在別管這麽些了,過一會就要發大水了,大家快跑!不信你們去河邊看看,河水不對的呢。”
衆人有些将信将疑,全停下來面面相觑,有幾個畢竟忍不住,就跑去河邊張望了一下,回來就叫:“河水好端端的,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全是她瞎說!”
曹榮祥忍不住道:“真的,河水中游水勢緩慢,邊緣水淺的地方卻激烈,上游肯定有淤積,馬上就要發大水了!鄉親們,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啊!”
他說的話根本聽不懂,再者說誰知道這小子是哪裏冒出來的,人們轟然大叫,誰也不肯聽他們胡說,只是叫着:“分花!分花,開了花不賠錢,你懂不懂規矩?”
“應該平分,押了杏花茶花的都分錢……”
“對!賠錢,我押了一塊錢的杏花,給我四十……”這個執着的人話音未落就已經被一拳打到在地,滿口都是鮮血。
王月莺再喊什麽也沒有人聽,她在上面像個瘋了的潑婦,一片嘈雜聲中河水突然沒了聲音,曹榮祥臉色巨變,道:“不好了!”王月莺打了一個激靈,她站在高高的桌上,已經看見遠方一條銀白的水線快速湧了過來,眼看這一條條會說會笑的鮮活生命就要被大水吞沒。一股熱血突然從小腹湧向眼底,激的她雙目盡赤。
她用不似人的聲音嘶聲力竭的怪叫一聲,然後‘咚’的一聲就從桌子上跳了下來,地上的黃土發出極大的一聲悶響,紅通通的血從她嘴裏汩汩的流出來,王月莺痙攣幾下,用盡最後的力氣道:“要發大水了,快跑啊!”然後就閉上眼睛。聲音實在太小了,也許她只是心裏想說,并沒有真的發出聲音來。
人們一下子安靜下來,都吓得呆了,曹榮祥撲上來,叫着:“月莺!月莺!”他回頭望着人們一張張面孔,哭道:“現在你們信了吧,現在你們信了吧?”
他跑到拿着錢箱子的壯漢面前,劈面就是一個巴掌,叫道:“你們分去,你們要錢不要命,你們通通死去吧!”
“月莺,月莺!”他叫着将月莺抱起來,哭道:“我們去找醫生,我們去找醫生。”将她負在背上,一只手回手攬着她,一只手扶着車把,騎上自行車,邊哭邊走,月莺毫無自覺的身子在他身後軟綿綿的垂着,一條手臂擰成個奇怪的弧度,仍有血跡順着那只蒼白的手一滴滴滴下來,綿綿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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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過去了,渾河經過一次徹底的治理,已經不複以前半碗泥沙半碗水的渾濁樣子了。河面加寬了很多,水勢相應也就緩慢了很多,從英國來的水利專家曹先生擔保,除非重大的地質變化,渾河不會再發水了。
現在的佳平縣附近的水面上跑的已經少有帆船,而是以機械為動力的大輪船,省裏在佳平縣建成了正式的水運碼頭,成了南北六個省的貨物流通集散地。這裏常年都有各式各樣的人在岸上水面來往穿梭,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人流量比得上周圍十幾個縣城的總和。
這方水土也真是皮實,兩次滅頂之災過去,寸草不留,不但沒有讓此處成為死地,反而一次比一次更加興旺。
尤其是第二次渾河水災,正趕上廟會,可真叫一個慘,當時正在廟會上的鄉民跑出去的不足二成,足足有幾千人喪生水底,這還是多虧了當時的縣知事調停有度,先将大部分居民撤離,要不然還不知道河龍王要收去多少人!縣知事也因為這一次政績得到上頭看中,又是在他的争取下,省裏才給佳平縣撥巨款建成了一直用的今天的水運碼頭。
渾河,你終于可以按下你那粗暴的脾氣了吧。
一艘現在中國還少見的小汽動船順着渾河開了過來,船身雪白輕巧,不噴黑煙速度還挺快,在一衆貨輪中顯得十分優越,河面岸上人人都要多看這船一眼,開船的年輕人回頭對着副手道:“你去問問曹先生,已經到帆子集了,問他要停多久?”
大副應聲進了船艙,不一會一個年逾花甲的老人急急的走出來,來到甲板上四下看,道:“對,對!就是這,這就是以前的帆子集!就停在這裏吧,別開了。”
船依言減速,慢慢停靠在岸邊,老人早來到船頭,大副怕他掉進水裏,趕緊跟過來扶着他。
老人指着岸邊道:“你看那邊,那以前都是柿子樹,紅紅的一大片啊!可是現在都成了河道了。那邊那邊……那邊以前是一個廟會,你們這麽大的娃子不知道,那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廟會一開,這麽一小溜的地方能擠五六千人!”
他喃喃道:“月莺,你說說,咱們那麽張羅,也沒救下那些人啊!我查了縣志,那一次大水足足淹死五千多人,光是廟會上,就死了三千多啊!從那時候起啊,就再也沒有人玩這個花筒子了,真是開到茶糜花事了啊……”
“這麽多年過去了,我總是忘不了那一天,總是忘不了這條河啊……”
一滴淚水順着老人滿是皺紋的臉上流了下來,伴随眼淚的,是一聲悠長的嘆息,恰如那一日,河水的嗚咽。
“月莺!”他輕輕叫道:“你來看看,渾河現在好了,不會再發水了,你高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