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渾河水

這是她走慣的路,一直走下去就是學文家,她不是要去找學文娘鬧事,王月莺能幹下那事,就不是這麽點志氣也沒有,只是她現在腦子裏渾渾噩噩的,啥想頭也沒有,心又不知道沉哪裏去了,于是腳就沒了管束,只順着走慣的路走了下去。

今天的河水不像以往那樣咆哮奔騰,倒是低低的有些嗚咽之聲,月莺麻木的走着,張學文畢竟不放心,遠遠的跟着,卻也不願意走近,耳朵裏聽着細細碎碎的聲音,都好像是有人在戳着他的脊梁骨指指點點,越發離月莺遠了幾步。漸漸看見月莺只是走,沒有跳河尋死的意思,終于也停下了。

王月莺一個人就這麽迎着冷風,沿着冰冷的河灘越走越遠,身前身後一片孤寂,人人都談論着她。她是個熱心人,平時很多人得了她的好處,實在沒飯吃的上她家借錢,要是爹不在,她也敢自作主張接濟幾文,鄰居家的女子求她幫忙描個紅繡個花,她也很少推辭,平時對她有好感的人認真不少,身邊總是圍着好些人,然而此刻她是那麽孤單,就一直麻木的走着,直到她走的沒了影子,也沒有人在這個當口願意和她并肩站在一起,一起承受那能颠倒紅塵的悠悠衆生之口。

也不知一個人走了多久,就在她冷的快要沒有知覺的時候,一個驚訝的聲音響起:“你這是怎麽了?”

月莺定睛一看,正是洋學生。他還坐着那輛怪車,正瞪着眼睛看自己鬧的瘋子一樣的衣服頭發。

月莺嘴角咧出一個慘慘的笑容,道:“我?你管得着嗎?曹榮祥,有事辦事,沒事快滾!憑你也來笑話我?”

曹榮祥被她的笑容吓了一跳,搖着頭,道:“不是,不是。我,我就是碰巧走過來。你、你沒事吧?”

月莺心道:“關他什麽事,無緣無故的,罵的着人家嗎?”于是勉強搖搖頭,不想理他,繼續往前走。

曹榮祥諾諾一下,才道:“哎!你……我想打聽一下,帆子集開花筒子的王莊頭,他住什麽地方你知道嗎?我沒來過,路不熟。”

盡管月莺現在心無旁骛的傷心,聽這話也吃了一驚,慢慢把頭擰向他,問:“你找王莊頭幹啥?”

曹榮祥臉色紅了一紅,猶豫一下就拿出一塊玉墜子,道:“這事說起來怕你要笑話,我爹娘不知怎麽就給我找了個……找了個親事。那天一個老人來我家,我爹娘騙我說是我家的遠房長輩,讓我招呼一下,這個,我留學多年,家裏的親戚又多,也不認識,就當真了,招呼了一個小時多,他就走了,留下這個說是給我的見面禮。我推了半天,我爹娘叫我收下,我看那老人的衣着,家裏也不像是沒錢的,實在推不過就收下了。”

他把玉墜子舉起一下給月莺看,臉也有些紅了,才接着道:“今天我爹娘才告訴我,這玉墜是他們給我找的親事的信物,那天來的王莊頭就是我的岳父大人了。唉,這是從何說起,沒想到我遇上這事,你不知道,在外面早就不時興包辦婚姻了,我要把墜子還給王莊頭,和他解釋解釋,沒有感情基礎,我也耽誤了人家姑娘不是?”

王月莺沒想到世界原來這麽小,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突然問:“你的名字不是叫曹榮祥嗎?怎麽又叫雲龍了?”

曹榮祥脫口道:“雲龍是小時候上私塾,先生給起的表字,你怎麽會知道?”

王月莺不答,拿過玉墜子仔細看,喃喃道:“這是我太婆婆傳給我姥姥,我姥姥傳給我娘,我娘又給我的,我本來想帶去學文家,你既然送回來,我就帶着吧。”

曹榮祥大驚,結結巴巴的道:“這、這,難道,我許下的親事就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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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月莺道:“就是我啊,算了,什麽親事,我這輩子不想談這個字了,你回吧,我幫你把玉墜子拿回去,親事一準給你退了,不會糾纏。”

“等……等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知道……我,我,等等,你先等等,親事的事情再從長計議,玉墜子要不先給我……好好,你拿着,你拿着,咱不談親事的事兒,你這是怎麽了,怎麽一個人走。穿這麽……少,你冷不?”

月莺在前面走,旁邊曹榮祥推着自行車,锲而不舍的跟着她,不停和她說話。月莺聽得心煩意亂,大叫一聲讓他滾開,曹榮祥縮了縮腦袋,卻沒有滾開,一會兒又小心翼翼的跟上來了,拿着自己的中山裝外衣遞過去,小聲道:“風大,你先穿一下,要不感冒了。”

月莺伸手推開,越走越快,她不知不覺已經不像開始那樣行屍走肉的樣子了,而是鬥氣一樣快走,曹榮祥跟着,瞅準一個機會就插話,不停的說:“有什麽不高興的事情,能不能和我說說,說說就好了,真的,我在英國上一個教授的課,專講心理,就是怎麽讓自己高興開心的,你說出口就好了一半了,試試吧。”

在這個時候,這個蒼蠅一樣圍着自己的人是多麽可貴,月莺神色變了幾變,終于坐在河灘上,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說:“自己怎麽從小就認識學文,怎麽為了能和他在一起,豁出去臉皮也不要了,到了他竟然嫌自己丢人,不要她了。”一行眼淚一行聲嘶,她就坐在河邊和這個平時不會打交道的年輕男子把什麽都說了。

臉也不要了,命都不想要了,什麽也顧不得了,月莺覺得自己就像捅破的豬尿泡,什麽東西都一股腦倒了出來。曹榮祥安安靜靜的坐着聽,把自己的方塊手絹遞過去,見她哭的一身熱汗,又把衣服披在她身上。

每一次見到王月莺,她都厲害的像一個母夜叉,第一次見到這般梨花帶雨的柔弱,這女子真心真性,真的讓人心動。

王月莺哭得渾渾噩噩,腦袋都好像被抽成了真空一般,耳朵自管自嗡嗡的叫,這一通哭下來,心裏略略敞亮一點了,可是學文就不要她了,那麽她今天這折騰是為了啥?她呆呆的坐在河邊,看着河水發愣。要是有人看見她和一個年輕男人坐在河沿上,怕又是要說閑話了吧,哪有啥,反正她的名聲已經壞的不能再壞了,豁出去了也有好處,王月莺自嘲的想,至少想這樣坐着,沒有人管了。

曹榮祥碰碰她的胳膊,月莺轉頭,見他手裏拿着幾塊扁扁的小石頭,曹榮祥拿出一塊來打着斜線丢進河裏,一串水漂就漂亮的打出來了,足有□□個,石頭已經沉進河裏,一圈圈漣漪卻越變越大,最後□□個漣漪連在一起,在小半個河面上蕩漾。

“哇!怎麽打了這麽多,以前我連四個也沒連過!”他有些孩子氣的得意,喜滋滋轉向月莺,道:“試一試吧,心裏不舒服,就把這個扔進河裏,你要專心去打,別想着不開心的事情,只要能打出四個以上,那就又高興一半了,這叫郁悶轉移法。”

王月莺突然很想放縱自己,接過來卻不像他一樣打水漂,而是用盡全力狠狠的砸進河裏,咚的一聲濺起大大的一個浪花。心情果然好了一些,她把手中剩下的石頭紛紛往下砸,曹榮祥‘哎哎’的道:“你得斜着打,我教給你,勁向上用,讓它呈一個抛物線……”

話音未落,月莺手中最後一片石頭已經劃着完美的弧線飛了出去,像一個輕快的小燕子,在渾河上一點一點,一直點過半個河面,才輕巧的落進水中,這一串過去,少說也有十七八個水花。月莺高傲的擡起下巴,什麽抛物線甩物線的她不懂,可是一個連四個花也沒連過的人,居然想教她這個從小這就會玩這玩意的人打水漂?曹榮祥,你再回家練習個十年八年去吧!

曹榮祥呆呆的看着她造成的豐功偉績,看着他的呆樣子,月莺不由笑了一下,可是只笑一下,立即又想起,學文還不如這個洋學生,以前他打,總是一下沉底,月莺總是笑話他,笨的就像石頭,想着想着,眼睛又有些濕潤了。她勉強自己不去想,另找個話題,尋思一下就道:“我以前最多也只打過十一個,這次不知怎麽打的這麽好了,今兒這水感覺特粘,好像能把石頭浮起來似的。”

誰知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竟讓曹榮祥驟然變了臉色,他猛地站起,叫道:“你等等!”然後連滾帶爬的下了河沿,向着河水撲去。

月莺急了,站起來叫:“喂,你幹啥?別下去了,水流急,小心叫河水卷了你去!”

曹榮祥鞋褲盡濕,卻仍然往前走,伸手進到水裏,掏出一把河水在手心裏細看。他倉皇的擡起頭,叫道:“你能不能拉着我的手,我要看看河床。十分要緊,你能不能拽着我點?”

王月莺不知道現在這個時候彎腰在河底下撈點泥上來有什麽要緊,她不懂這個,但是她能看懂曹榮祥臉上的焦急絲毫沒有做作。她不再多說,答應一聲就跟着下到河邊,一個浪花撲上來,她也和曹榮祥一樣一身精濕。

她伸出一只手來,緊緊扣住曹榮祥的手,自己的身子傾斜着,給他支點和重心,曹榮祥往前移動一點,她也移動一點,直到半個身子已經浸入水中,曹榮祥才停下來,貓腰整個鑽進河裏。

下到河裏,月莺現在也知道渾河不對勁了。河中間水流平穩,穩的能浮起石片,可這近岸水淺的地方水流竟然急得像暴風中的大海,一個個浪花打上來,就像硬鐵板一樣砸的人生疼。

她只能緊緊握着曹榮祥留在河面上的手,浪花劈頭蓋臉的往她頭上澆,澆的她眼睛前面全是一片白花花亮,什麽也看不清楚。她的手就是曹榮祥唯一的依靠,只要她一松手,這個人就會立即跌進河中,轉眼便會無影無蹤,他那麽相信她,所以月莺只有拼出死力,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開,等真的抓不住了,就算和他一起進了河裏,也絕對不能放開。

她的嘴唇越咬越白,手臂越來越顫,每一秒鐘都像一輩子那麽長久,現在什麽學文,早已經不能讓她失魂落魄了,如今的她系着兩條性命,一魂一魄也不能丢,月莺頭腦無比清醒,腳下無比堅定,直到曹榮祥終于從水下露出頭來,她踩着溜滑的稀泥,穩着兩個人的重量,迎着刀子一樣的激浪,腳下竟然一絲一毫也沒有移動!

曹榮祥臉色白的像死人一樣,臉上好幾個地方沾着渾河特有的绛紅色淤泥。他顧不得擦拭,腦袋一出水就一把攥住月莺的手臂,叫道:“快跑!我們快跑,最多兩個小時,這裏就要發洪水了!”

月莺聞言一個趔趄,失聲道:“什麽?”

曹榮祥拉着她連滾帶爬的回到岸上,兩個人變成一對泥塘子裏沾過的糖葫蘆,他喘着氣道:“我學水利工程的,這個河已經測量了一個多月了,今天早上還去看了河道。不應該是這樣,現在總總現象表明,十幾天的大雨下來,渾河河水泥沙含量大大增加,已經超過了河流的最大承載量,而河水的力氣卻不及将泥沙運到下游,水流的聲音已經從上午的咆哮聲轉成嗚咽,說明上游有淤積區……”

看着王月莺鴨子聽雷一樣看着他,他跺着腳道:“就是說河水很可能再一次改道!要發大水了!”

王月莺心頭大震,河水改道?河水改道的地方,不就是帆子集嗎?幾十年前的渾河改道她雖然沒有碰上,可是從老一輩人口裏早聽的滾瓜爛熟。什麽半夜裏一陣怪叫,妖怪降臨了。三十幾戶人家一百多口人,一個浪頭過去就全沒了蹤影,就連地裏的老牛,也只是來得及叫一聲,慘啊,一個能喘氣的生靈都沒有留下,連房子都沒了,就那麽眨巴一下眼睛的功夫,全進了河龍王的肚子。整整齊齊給大夥沖出了現在廟會用的河灘地。

當時的靠水屯是三十戶一百多口子人,現在的帆子集有多少人?今天又正趕上廟會,只怕不下五六千吧?

王月莺牙關打了兩個顫抖,道:“不得了了,我們快點回去,告訴大夥逃命!”

曹榮祥臉色慘白的拼命點頭,王月莺坐上他的自行車,也顧不得害臊了,抱着曹榮祥的腰,讓他盡量騎的再快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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