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俞秋生機械麻木地給他擦背, 被嗆了之後心如死灰,不起半點漣漪。

在他面前自己就是個廉價勞動力。

下半夜将至黎明時分紀素儀大發慈悲地放過了她,提着她的後領将人帶到豐都後的屏障附近, 向她傳授了些許經驗。

俞秋生記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只等黎明地平線上第一縷曙光亮起,緊随着他穿過那層半透明而稍顯夢幻色彩的接天屏障。

當中的阻力極大,這還是減弱後的效果。俞秋生頂着一股壓力往前, 卻離他越來越遠。若非紀素儀停下來等着, 兩個人興許早就在天涯海角了。

紀素儀伸手, 說道:“拉着我。”

骨節分明的手,掌心幹燥,握着她時不留餘力,俞秋生痛呼了聲下一秒仿佛就跟他拔蘿蔔一樣, 猛地離地而起。

他走在前, 這一片無際的曠野上烏雲沉沉,如同滂沱暴雨來臨的前奏, 偶爾經過的幾棵古木如今已近枯朽。

紀素儀一身白衣, 衣袂上的檀香在屏障當中愈發清淡,他背負着流光、富貴劍, 光看背影, 仿佛還是個風華正茂的少年。

越往前紀素儀的速度越快,俞秋生身體承受着巨大壓力,最後抱着他的腰背當了一個挂件。她頭昏腦漲,曠野上的荒涼、電閃雷鳴、破空暴雨是最後一縷意識所能在她腦海留下的印象。

推牆倒垣、掀瓴破瓦的大雨在豐都上空盤桓一整日, 從早到晚,無人出城。

高高的城牆上何辛夷打傘望着地平線處升起的綠色霧霭。百裏珩今日出了城,城牆根下又幾個乞丐在躲雨, 他提着弓正要從門洞下出去,不知哪兒蹦出的石子打在他屁。股。上,他頓時就皺起眉。

他四下查看,心裏不悅,竟是有不長眼的王八蛋敢用石子打他!

這一查,百裏珩看到一條蓬松的大尾巴,白色的尾巴尖尖從衣物裏露出來,朝他勾了勾。

百裏珩腦海裏劃過一絲熟悉感,但又記不起在那哪兒看到過,便跑過去一把抓起這人,誰知正對上一張狐貍臉。

久違的記憶浮上來,鐘鼓市裏碰到俞秋生跟公狐貍的那一幕閃現。

他定睛一看,這只裝作人樣的狐貍确實有那幾分賤兮兮的樣子,當下将這狐貍丢下來,沒好氣道:“為何要惡作劇?”

木沉香大早上就在這兒等着他,見狀拱爪道:“這不是看百裏小少爺沒有停留的意思,正好叫住你。”

“那也不必用此等法子。”百裏珩哼了聲,彎腰道,“叫住我有何事麽?”

公狐貍朝他身後左右望了望,反問他:“我們秋秋呢?”

見他一臉關切,百裏珩冷着臉,讓他幹着急了一會兒,這才把昨兒俞秋生臨走留下來的紙條在他面前晃了晃。

百裏珩:“我見你跟着俞姑娘前前後後,怎麽她走了還不告知你一聲麽。”

公狐貍心裏不滿,但面上挂着和善的笑:“既然告訴你了,不妨讓我看看。”

趁着他不注意一把奪過,然後拖長調子:“哦。”

原來是要過豐都後的屏障去中洲跟東洲之間的凡土,公狐貍木沉香撓了撓頭,将紙張按照原有的折痕折好了還給百裏珩。

“她要去凡土,正好我也要去。”扒了那層衣裳後他抖了抖皮毛,爪子扒地,舒展身子。

百裏珩好奇:“你去凡土作甚?”

公狐貍龇牙咧嘴笑了:“當然是走親戚了。”

說罷他便也不停留,徑直沖進雨裏,棕紅色的毛發沾了雨後色澤愈深,暴露在何辛夷的視野裏,像是火紅的小。炮。彈,直直往屏障那兒去。

他已經舉起長弓,預備一擊擊中,可随後的百裏珩讓他猶豫。

他眯着眼,只聽到百裏珩在說:“你走什麽親戚?等等我!”

一黑一紅兩個點越來越小,蒼梧派其他守門弟子問何辛夷:“大師兄為何不動手?”

他沉吟半晌放下弓,猜測道:“那是百裏公子的愛寵。”

而何辛夷以為的愛寵如今像離弦之箭,知道百裏珩跟着他,不禁笑得揚起眉眼。

“你一個世家子弟,我去凡土你讓我等你難不成也要去麽?”

百裏珩不屑道:“我此番出門歷練,中洲走的差不多了,難道不能去凡土?你可真有意思。”

木沉香也不說破,在屏障跟前剎車,被随後跟來的百裏珩撞翻了。

“就是這兒?”

他上下打量之後,不大确定。

木沉香探了探爪子,點頭。對視一眼後百裏珩抱着他往裏猛地一紮,銀白的長弓光華大作,頂着沉沉壓力為其開路。往常若是叫公狐貍一只穿過這屏障興許十分艱難,不過被他已經算計好,依着百裏珩倒是省時省力很多。

從陽虛派跑到這兒花了他好些日夜,原是要跟俞秋生一起,但礙于紀素儀在場,只好等着百裏珩這個傻子。

木沉香篤定他一定會過去,俞秋生就像是綁在他頭上的胡蘿蔔,這頭小蠢驢巴巴往前趕,不消他說什麽就能鼓動。

這荒原上似乎無邊無際,枯燥無味的路程此處不需細說,只等雨晴日出,那就出了屏障了。

出屏障後一條大江一條大河向東流去,沖刷的兩岸平原上 星羅棋布散着凡人城鎮。

紀素儀帶着俞秋生在一座山頭上荒廢的道觀修整。

一日一夜過去,酒紅日頭從雲海裏冒出半邊臉,久不居人的道觀雜草叢生,俞秋生被他丢在破舊蒲團上。三清神尊的塑像中間開裂,香案上供奉的香果被老鼠、白蟻啃食,一個雨季後生滿紅色菌絲,青綠苔藓。

他揉了揉眉心,終于有些疲倦,靠牆閉上雙眼。

日光從柔和過渡到灼熱,地磚上人影交疊在一起,俞秋生細長的眉上一夜之後覆了白霜,明明只是睡了一覺,醒來竟能看到雜草中間生的鮮花。

恍惚中還以為春日複歸。

她睜眼後發現了牆角的紀素儀。他睡着時極為安靜,深邃的眉眼被淡淡的陰影遮蓋住,嘴角微翹,瘦削的面容透着一股平和。

不過看了幾眼這人就有察覺,睜眼後黑眸一冷。

俞秋生打了個寒顫,移開視線,嘴裏道:“師父你不冷麽?”

她擦幹淨眉上的白霜,起身做了個伸展。

山泉從從石上蜿蜒而過,林中鳥鳴啾啾。

紀素儀不語,站在道觀外的空地上心裏也不知在想什。

俞秋生還以為他能将自己送到東洲,于是在周邊也轉了一圈,正想催他上路,誰知紀素儀卻将富貴劍反丢到她懷裏,緩緩道:“為師已送你過來。去東洲的路也留了地圖給你,你自己過去。”

言外之意大概就是他已仁盡義至,他另有門派事宜需要處理。

但俞秋生一言難盡,她沒個指南針,也沒有高德、騰訊地圖。怎麽去,要是走反了方向該怎麽辦?結結巴巴說出難處,紀素儀看了她一眼,面上的表情裏透着一股嘲諷。

俞秋生只得硬着頭皮再說的清楚一點。

紀素儀歪頭思索一番,現場教了她如何分辨南北。而後送了她一塊羅盤,當中注入一縷神識。本是用來辨妖邪方向的工具,如今大材小用,俞秋生抱在懷裏給他吹了一通彩虹屁。

原以為他不愛聽,但紀素儀最後愣了會,秀氣的下颌微擡,側耳聽過風聲後說道:“若是肺腑之言,那才極好。”

她心裏暗自腹诽:狗屁的肺腑之言。

等他一走,俞秋生慢慢悠悠下山了,荒山古道上叫她想起在陽虛跟着小師弟葉清四處閑逛的經歷。

竹林掩映的道旁不時蹿過幾只野兔山雞,她原以為此處不會有人煙,但過了一個時辰後俞秋生聽到了山腳一陣吹鑼打鼓的聲音,極其喜慶。

送嫁隊伍裏一頂花轎上落了只小雀,遠處是幾個村落,炊煙袅袅。她從山上下來本是一路看羅盤,這下喜得直将羅盤收起,跟在送嫁隊伍後。

這隊伍往縣城走,沿街都是看熱鬧的人,整座縣城都是像是一鍋燒熱了的開水,所有人皆在沸騰。就連騾子、驢馬也是,隐隐透着一股怪異。

鑒于俞秋生入城找的客棧皆倒閉,她當夜露宿街頭。修仙之人雖不用睡眠,可她畢竟是穿書而來,養了個睡眠習慣,在城隍廟後鋪好從店裏買來的涼席,她合上雙眼。富貴劍随着她的呼吸間或發出微弱的光,替她驅趕蚊蟲,警戒。

廟裏上香的人絡繹不絕,從下午到第二日黎明,又從第二日黎明到子夜,流水一般,嘈雜聲不絕。

俞秋生木讷地望着眼前之景,半晌沖富貴劍道:“瘋了罷。”

一群人不睡覺,燒香拜佛,吵吵嚷嚷使得她的睡眠質量極差。第三天俞秋生卷上涼席即将上路時被城隍廟裏算命的那位攔住。

養着灰白山羊胡須的老頭穿着圓領襕衫,戴着一頂東坡帽,拱手向她請教如何才能睡好覺。他眼神裏俱是渴望,這些時日沒有睡覺,眼底青黑,眼袋明顯,縱然如此但精神極好,如同打了雞血一樣。

俞秋生估摸着他這樣的精力,沉吟半晌将自己練出來的安眠小藥片遞給他。

“這是安眠藥。”

她的失敗品之一,煉制的時候本想要煉出類似于興奮劑一樣可以在短期內提高人體機能、使潛力爆發的藥物,但很不幸,煉出了安眠藥。

算命的捧着安眠藥片,忙不疊回去丢到煮沸的水裏,用筷子攪弄使其融化,褐色的粉末讓白水變色。一鍋糖漿色的水被分到衆多人手裏,最後倒入一口井中。

所有精神亢奮的男男女女喝下一口不多時便産生了睡意。

以至于俞秋生來時一片熱鬧,去時一片寂靜。

這個縣城從沸騰轉向冰冷,席地而睡的人仿若屍體,她背着涼席從一衆“屍體”中穿行,剎那間以為這是瘟疫後的人間慘狀。

晨霧在長街升起,所有人畜陷入沉眠,用以補充那些時日徹夜不眠而揮霍掉的精力。

俞秋生回首望着這座城,頭一回覺得自己的世界觀被颠覆了。

都說這是凡土,但走在路上尚在回味中的她覺得,這比中洲還要魔幻。按照紀素儀給的地圖,她沿着羅盤指南的方向在三天後到達下一座名叫青州的城池。

蜿蜒的官道通到城門口,進城先行搜身盤查,幾個兵卒腰配長刀,輪到俞秋生時把她這幾日睡覺的涼席攤開一抖。

她木木看着,幾個人竊竊私語後将其放了進去。

俞秋生耳朵尖,聽到了一些。

諸如:“這像不像上回那個通緝女犯人?”

“比畫上的好看。”

“劍值錢、好看,當時就該摸一把。”

……

四四方方的城裏坊市分的清清楚楚,可容四馬并架的寬闊路上不時就能看到纨绔子弟、聽到各地不同口音等等。比起上一個縣,顯然要有更多的人口,更繁華的商貿。

穿過幾個過街樓,俞秋生忽然看到了熟悉的背影,剎住步子,瞪大了眼睛。

漆紅的兩層小樓上一人捧着繡球在東挑西選,樓下圍了一群單身漢,擋住了寬闊道路,逼得這一塊異常擁堵。

玄衣少年背負長弓,懷裏抱着一只紅狐,人群裏艱難穿梭。

他面上已湧現出不耐煩的神色。照百裏小少爺一貫的風格,這時候本該是要飛過去的,奈何凡土有些惱人的規矩,只得按捺住。

公狐貍仰着頭,鼻翼翕動,那個紅繡球在他眼裏沾上了同族的味道。嫁衣包裹的女子狹長眼睛,柳葉細眉,櫻桃小嘴,隐形的大尾巴是白色的,正在擺動。

他爪子不覺受緊,撞上她的目光,更是背上毛都豎了起來,肌肉僵硬。

百裏珩卻以為他害怕,嘴裏就道:“嫌我抱着不舒服?放松些,總不會吃了你。要不是怕你被人踩了,你以為我會抱着你這麽沉的狐貍麽?”

公狐貍搖搖頭,催促他走快一點,一面說着一面耳朵後撇,成了飛機耳。

他不喜歡白毛的雌狐。

但似乎越是怕什麽便越是來什麽。

樓上的狐貍看到他,手裏猶豫許久而為抛擲的繡球立馬砸過來,他咬着牙,勉強低頭躲過去,繡球從百裏珩的胸口彈出來,滾落在地,一群人哄搶。

木沉香松了口氣,只是下一秒擡頭,數以百計的繡球都朝他抛擲過來。

于是在俞秋生眼裏,前方被紅色繡球淹沒了。先前那一人一狐的身影被埋沒其中,難以尋找。姑且不論為何他們會在這兒,異鄉遇故人,心情首先都是高興的。

“百裏珩?”

俞秋生大喊:“木沉香?”

一連串的呼喊聲後她面前空空,正要插進去找,一只手卻從後勾住她的腰身,猛地将人拉到巷子裏,灼熱的日光被高高的牆壁阻攔,生了苔藓的牆根處潮濕極了。

玄衣少年喘着粗氣,懷裏的狐貍吐舌頭,皆是一副狼狽相。

再看到俞秋生,百裏珩眉眼彎彎,擦了前額的汗以後寒暄幾句。

這簡陋偏僻的巷子裏被他擋住了出路,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栀子香氣,俞秋生額忍不住一笑,擡手摸了摸公狐貍的頭,問道:“你怎麽怎麽會在這兒?”

他吐舌,垂頭喪氣:“說來話長。”

百裏珩搖搖頭,把他往懷裏向上颠了颠,替木沉香道:“長話短說的話,那就是替他尋親。”

長尾拖地,他掙紮着要從百裏珩懷裏下來,耐不住他的力氣,将木沉香一放在地上,他就拽着俞秋生往別的地方蹿。

口裏道:“這不是說話的地方,等會那只白狐就會找到我。”

幾個人躲躲藏藏,最後他一腦袋紮進了一處禽類市場。在充滿腐臭氣息、滿是雞鴨鴿魚狼熊的地方蹲在牆壁角落。

百裏珩心下不滿,可見這狐貍狼狽又怕極了的樣子,心裏罵了聲到底蹲下身子,角落躲避日頭,熱風拂過他的衣擺,他偏頭聽木沉香解釋。

末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還好跑得快,剛剛那只雌狐仿佛要吃掉我一樣。”

俞秋生笑死了,不記還得有其他狐貍在,便把毛茸茸的臉揉了揉,道:“我怎麽沒看見?你都這樣了還有小狐貍看上你,不該歡喜才是麽?”

公狐貍搖搖頭,乜斜着眼看她:“在青州着一片,白狐看上我那就是想要讨了我回去生小狐貍。

我來此地只是來探親,何苦搭上自己後半輩子的歸屬?”

俞秋生咦了聲,好奇道:“你在這兒還有親戚?”

百裏珩跟了他一路,這時候低咳了聲,同她道:“聽說是有個母親,就在青州城外的留仙山。”

俞秋生感嘆:“你真孝順,這時候還記挂着你母親。”

木沉香不語,低頭看着自己的爪子,後來只道是想念她了,正好趁着俞秋生要去東洲,路上也順便與她做個伴,看完母親就跟着她一道上路。

屆時若是紀素儀發現,那他也有借口推脫,狐貍眼裏圓潤的眼珠子轉了轉,他沒有将這後半段說出。

而俞秋生感動之餘正要誇他這油光水滑的皮毛,誰知百裏珩忽然捂住她的嘴,神情一下警惕起來。

風聲裏似乎還有其他的聲音,遠遠傳來,令人心神不安。

作者有話要說:1、師父還會一直出現。

2、公狐貍跑過來真的是為了看望他媽媽。

3、師父跟公狐貍之間有個契約,木沉香也很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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