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66.
張斌合回了房間,眼淚可憐兮兮地含在眼眶裏,像落難的小狗似的,滿心以為主人不會再要自己了。流浪狗在床上躺了會兒,晚上稀裏糊塗做了個夢,夢裏家人在他胳膊上想試驗刀子鋒不鋒利,衛成在一邊冷眼看着。
繞是他再傻,也明白了自己并不受人歡迎的事實了。
只是留給他感傷的時間不多,高三生寒假很短,張斌合收了心不再出去玩,每天悶在房間裏刷試卷。收到的壓歲錢裝進信封裏,又重新放回了衛敏的枕頭下。
他非常識相地盡量少的出現在他們面前,連衛成也不敢偷看了,立志将自己變成一團空氣。“空氣”每天幫全家人做好早餐,悄悄往衛成的杯子裏倒好咖啡,自己則拿着面包溜進房間看書。
“小合,”衛敏找了個空當來與他談心,她是不習慣承認自己錯處的那類人,強勢慣了,道歉都顯得有些冷硬,“上次那些話,媽媽不該那麽說你的。”
張斌合放下水筆,回應得同樣生疏,“哈哈,沒事,也是我以前太調皮了。”又假笑幾聲,室內久久回蕩着尴尬的空氣。
“這是給你的壓歲錢,你還是拿着吧,有什麽想要的衣服鞋子就多買點。”
“不用不用,平常也是穿校服的,用不上。”
表面母子互相客氣了會兒,衛敏焉焉地走了。
時間一晃到了年後,三人都不得不回城,衛成照例勸了一番讓老人搬進城裏來住,外公卻說什麽也不肯。老人對這裏有了感情,又愛和幾個棋友下棋,去了城裏覺得渾身不自在。
張斌合上去抱了抱外公,外公用大手掌摸他腦袋,笑眯眯的。
“成哥,媽,要不我留下來陪外公吧,繼續在這裏上學也挺好的。”
“等你考完放假回來再陪外公,現在這時候可不能再亂玩了,”衛敏提着行李箱哈氣,“爸,我們走了,別送了,外頭冷。”
張斌合悄悄打量衛成,他今天穿了件雪白的羽絨服,襯得他氣質更加獨特,眼鏡上蒙着一層霧,鼻尖紅紅的。
以前倒不覺得,現在看他就像鍍了層光,在人群中也能将他清晰地隔出來。張斌合慫包似的跟在他身後上了火車,這回鐵路線暢通,一天便到了。
“小合,你舅呢最近比較忙,沒時間照顧你,你先跟我一起啊。”
衛成扭過臉,什麽話也沒說。
“我會很乖,這樣也不可以嗎?”
“你自己知道的,不可以,”衛成摘下手套遞給他,“你是個男孩,不能動不動就哭的。”
“我沒哭。”
張斌合欲哭無淚,他決定不了什麽事,只能一步三回頭地看着衛成,希望在最後一刻他跑過來說,其實自己沒有那麽忙。
他的願望落空了。
67.
走在路上的時候張斌合想,自己作為一個簡簡單單的殺馬特,是怎麽走到今天這一步的,是不是某人的迷魂湯灌得太多,讓自己完全失了心智。
他跟在衛敏身後,望着她燙卷微枯的發尾,忽然覺得有幾分愧疚。他這二十年都在不斷地讓她失望,而現在他居然喜歡上了衛成,他永遠也不能告訴她……
張斌合轉念一想,大不了就隐瞞一輩子,有什麽了不起的。他非常巧妙地繞開了大逆不道的心理負擔,将其巧妙的轉變成“單身主義”的想法,這樣在世人眼裏好接受了許多。
事情不被他人知曉,那麽便從未發生過。
實在是這小孩骨子裏還是叛逆的,眼下看起來被管得乖乖的,實際上要他真想做的事,那什麽規則也綁不住他。
很快張斌合就發現自己考慮得真是太遠了,堪比剛認識的朋友就已經考慮房産證上寫誰名字一般的想法,他願意愛人家,人家可不願意接受他。心灰意冷的某人拿着中性筆耷拉在桌上寫作業,一筆一劃有氣無力的——衛敏見了板了臉,話到嘴邊又閉上了,好一會兒說了句,“頭太低了眼睛要近視的。”
張斌合彈簧似地挺直身板,嘟囔幾句又奇怪看了眼衛敏。
他跟着來媽媽家後生活發生了很大轉變,首先是學校變遠了,衛敏沒時間送,導致他要提前一個小時出門坐公交車;其次是這裏房間收拾得像個七八歲孩子住的,張斌合第一次拿到印着奧特曼的漱口杯時,心情極其複雜,在大人眼裏他真的這麽幼稚嗎?他已經不喜歡奧特曼十一年了!
他現在喜歡的是蠟筆小新。
最後則是,衛敏的态度變得好奇怪,有時候上一秒感覺她要發火了,張斌合都把眼睛死死閉上了,預計巴掌将與西北至東的方向連續落下三到四次,可過了好一會兒睜開眼,見着衛敏已經多雨轉晴,不跟他計較了。
饒是如此張斌合還是怕她,好在白天上學,平常能躲就躲。
高三生課業繁忙,只能在深夜關上臺燈後花五分鐘想人。
被想的人也沒睡,衛成剛交了書稿,放着音樂做大掃除,整理物品——他的本意是把小孩的東西整理打包寄過去,可這兩年不知不覺這個房子裏有太多東西了。
陽臺上擺放着張斌合從前撿回來的鵝卵石,茶幾下不知什麽時候藏着兩本漫畫,原本滿滿當當的空間被強行塞進兩個紙箱裏,然而毛茸茸的猴子玩偶壓不進去,垂着半條尾巴在箱子外。
衛成塞了幾次都不行,把猴子玩偶單獨拎出來拿在手上,這是有次他們在外吃飯飯店贈送的,眼下小猴子非常得意又嚣張地盯着他。
“看什麽看?膽子太大了你,真不讓人省心……”衛成靈機一動把小猴子挂在門上,每次開門關門就會撞到玩偶,十分解氣。
玩了十分鐘,衛成冷靜戴上眼鏡,恢複成大魔王模式。
68.
另一方面,衛成覺得自己沒有什麽能再教他的了。
張斌合在他媽家呆了幾天,天天裝乖寶寶,喜得衛敏見人就誇他,他習慣批評,卻不怎麽受得了誇獎,每每只能捂着臉回房間。他開始寫信給衛成,郵票也不貼,直接塞在衛成家門把手上,一周一封。
當然,衛成從來不回複他。
他寫了二十六封信後,就到了高考。他已經比同齡人大了兩歲,一眼望去他已經完全是個成年男人,校服穿在他身上有種稚氣和世故複雜的混合感。不過衛家對他的成績都沒有太多期待,畢竟能看到他如今這樣不惹事不打架已經很好,早晨提前匆匆地将張斌合送到考場,衛敏摸了摸他的腦袋,動作僵硬地如同摸着一顆菜市場案板上的豬頭,“不要緊張啊,好好考。”
張斌合深吸了口氣,“嗯,”他想到什麽似的不經意地環顧一圈,“對了,考完讓成哥來接我吧,咱們一起吃個飯,好久沒見了。”
“行,你考完咱們好好慶祝下。”
兩天都下了雨,滴滴答答連綿不斷地落在屋檐上,像是多年潮濕的少年心思。張斌合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這樣,坐在考場裏認真做兩天的題目,決定未來要去向何方。
等到考完,天空放晴,他的高中從此落幕。
他走過了一段很窄很長的彎路,最終還是到達了終點。出了校門,張斌合就看到了那個人,像是第一次看到他那樣,戴着眼鏡,挂着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
“恭喜啊,張考生,畢業了。”
張斌合坐進副駕駛,低頭“嗯”了一聲。
“你媽晚上有飯局,我負責帶你出去吃飯,讓你敞開肚皮吃,”衛成扭頭倒車,語氣自然,“你瘦了點兒。”
張斌合被他這熟絡的語氣弄得不曉得說什麽好,莫名其妙臉就紅了。
“我看你寫信的時候挺大膽的啊。”
“我要下車。”
衛成看他一眼,“位子都定好了。”
“那你退了……”
“有你喜歡吃的脆骨。”
張斌合不講話了。
張沒骨氣灰溜溜跟着衛成進了火鍋店,這家老店人氣很旺,正是晚餐時候,到處都飄着白煙,張斌合作為一個壯年小夥子,肚子立刻叫了起來。
衛成擡眼看他,他又臉紅。繞是衛成一路心理建設得再好,也被他這一驚一乍的純情模式弄得有些無措,只能把菜單一推讓他趕緊點菜。
“哦。”張斌合剛考完本來腦袋就渾渾沌沌的,加上好久不見衛成,人顯得呆呆的,遲鈍地在紙上打勾。
怎麽半年不見,這人變成小啞巴了?
“不準挑食。”衛成看他在肉類那欄勾了一排,下意識就抽回菜單給他加菜,張斌合繼續用那種動物園的猴子第一眼見到人類的眼神盯着他,看起來像個智商不超過五十的靈長類。
“你盯着我幹嘛?”
“沒有,”張斌合迅速搖頭,“那個,對了,你最近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