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東沖西決
孫熊代拟的條陳改了兩三遍,還來不及呈上,便出了大事。
那日賀熙華去刺史府議事,孫熊前夜睡得遲,便睡到日上三竿,起身後例行去喂馬,就見孟精焦躁不安,馬蹄在地上刨來刨去。
“周叔,你可知這是為何?”孫熊伸手撫摸孟精的鬃毛,然而收效甚微,孟精仍是轉來轉去,長嘶不已。
周儉昌想了想,“先前有次地動,牲畜便是如此。”
“地動?不會吧,我翻過縣志,臨淮從古至今都未有過大地動。”孫熊好不容易将孟精栓回馬廄裏,“它真是越來越能吃了。”
忽而,周儉昌頓住,神情有些恐懼,“秀才,你聽是什麽聲音?”
孫熊凝神細聽,隐隐約約可聞哭喊哀嚎,他神色一變,三兩步躍上門前槐樹,極目遠眺,縱是他近日修身養性,泰然自若不少,仍不由大驚失色。
賀熙華賃的宅子在一小山坡上,地勢頗高,能看見大半個縣城。孫熊看見的便是大水不知從何而來,沿着原本或寬敞筆直或蜿蜒狹窄的街巷一路向下,橫沖直撞地幾乎漫灌了一整座縣城。
不斷有樹木房屋傾塌,有人抱着房梁邊爬邊哭,有人抱着棺材板随波逐流,有人将嬰孩放在木桶木盆裏小心護着。
幾乎是一夜之間,臨淮成了澤國。
“對了,大人呢!”短暫的驚慌之後,孫熊猛然想起刺史府地處臨淮低窪之地,賀熙華是北人,也不知水性如何。
周儉昌立時便要出門,“我去尋他。”
孫熊看着他空蕩的左袖,“你在此等着,我去。”
若是在剛剛相識之時,恐怕周儉昌未必願意示弱,自己就逞強去了,可到底曾生死與共,也不再為了自尊逞英雄,只對他點了點頭,“千萬小心。”
孫熊對他一笑,将外衫褪去,只穿着中衣,便向刺史府奔去。
剛下山,他便感到情況不對,不論是大運河還是長江淮河,水都頗為清澈,可眼前的水卻呈黃色,滿是泥沙。
不及細想,他深吸一口氣,一步一步淌着水走向刺史府。往常騎馬只需半刻的路程,今日他硬生生走了快半個時辰,方才看見刺史府前頭的旗鬥。
那旗鬥只剩下尖還露在外頭,足見這水位何其之高。
周遭的幾棵樹上,有幾個刺史府的衙役狼狽不堪地攀在上頭,刺史府後頭那座小樓的屋頂上,擠滿了紅色青色官袍的官老爺們,孫熊定睛一看,刺史傅淼、別駕莊維懷都在其中,偏偏不曾看見賀熙華的身影,心中不由得一慌。
“那可是孫秀才?”離他最近的一棵樹上,是泗州司馬盛磊。
孫熊大喜,“盛大人,你可看見賀大人了?”
司馬比長史低一級,他雖年長,平素對賀熙華仍很尊敬,連帶着對孫熊也高看幾眼。兩鬓斑白的盛磊帶着哭腔道:“小賀大人本和我等在一處,不知怎麽回事,回頭一看,他就被大水沖走了!”
孫熊兩眼一黑,兩腳一軟,顫聲道:“大概是何方向,盛大人記得嗎?”
盛磊指向西邊,孫熊點了點頭,不再深一腳淺一腳地淌水,直接便游了過去。
在渾濁的泥水中,孫熊心中一片空茫,不管賀家如何,也不管賀熙華到底打的什麽算盤,自己能在臨淮安身立命,多虧了賀熙華的照拂。否則自己要麽被人暗害死于非命,要麽徹底淪為販夫走卒,哪裏還能保住如今的半分體面?
賀熙華對他已然有恩,那麽在算清總賬之前,有仇報仇有恩報恩,再加上對百姓對朝廷,賀熙華都是個無可争議的好官,他現在就決不能坐視賀熙華葬身魚腹。
更何況此生相識衆人中,賀熙華待自己,也算得上極好了。
孫熊本不會凫水,還是去年逃亡時匆忙學會,加上這水中泥沙太多,吃了好幾口水,整個人也疲憊不堪。可到底還未找到人,也不敢有半分懈怠,全憑一股意氣強撐。
他禁不住想起與賀熙華相識的這一年多,發覺自己還是無法看透這個人——出身貴胄,卻絲毫不見豪橫驕縱;才智過人,做事卻謹小慎微;耿直中正,卻也不乏心機深沉。
他最看不透的,還是賀熙華到底是個忠君愛國的良才棟梁,還是個虛僞矯飾的亂臣賊子。
此人可信否?大事可托否?
胡思亂想間,突然手指尖摸到了什麽東西,孫熊撈過一看,竟是一塊玉佩,雕工一看就出自揚州玉雕師傅,上好的和田玉上雕着纏枝蓮紋錦鯉,好一個蓮蓮有魚的彩頭。
孫熊将那玉佩緊緊攥住,惶然地四處張望,看看能不能找到賀熙華的蹤影。
他一雙鳳眼難得如此迷茫,看着泥沙俱下的濁浪,看着時不時飄過的浮屍,看着無間地獄般的臨淮縣。
這便是天子治下的人間嗎?
他雙目赤紅地又找了半炷香的功夫,目光終于定定地落在一處亂木之中,連滾帶爬地沖過去,掀開亂七八糟的枯枝爛葉,漸漸露出一塊深綠。
他顫抖着将那團深綠抱出來,撥開面上的亂發,赫然露出賀熙華那張蒼白面孔,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鼻息,幾不可感。
他打開賀熙華的嘴巴,果然滿是泥沙,再看看他的鼻孔,也進了不少泥水。不帶半分猶豫,他扒開賀熙華的嘴,渡了好幾口氣進去,又猛拍賀熙華後背,讓他将口鼻中泥沙吐出。心中不無怨念地想自家尚無妻室,今日反倒讓賀熙華這厮占盡了便宜。
正準備渡第六口氣時,賀熙華悶咳一聲,悠悠醒轉,見了這狀況,神情驚恐之至,“咳咳,你這是作甚?”
孫熊嫌棄地看他一眼,禁不住冒出幾句市井粗鄙之言,“救汝狗命。”
賀熙華又是一愣,明白過來後難免尴尬,只是渾身乏力,不得起身作揖,便強撐着欠身拱手道:“多謝孫兄相救,今日大恩,我必将報還。”
孫熊嘆口氣,“大人可會凫水?”
意料之中地見對方搖了搖頭,孫熊無奈地游遠些,找了一根浮木讓賀熙華抱着,自己在一旁推。
不知何時又下起了大雨,賀熙華趴在那木頭上,忽而伸手将孫熊面上的濕發撩開,緩緩道:“你知道嗎?黃河改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1、歷史上黃河改道過蘇北的,最早是兩宋時期
2、不讓周儉昌去是因為獨臂不好游泳 更不能救人
3、以及吻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