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水鄉澤國

孫熊面不改色地将嘴裏剩下的那點強渡給他,方起身擦了擦嘴,“喂藥。”

賀熙華今日先是被大水沖走,僥幸逃生又溺水昏迷,醒來時就見孫熊給自己渡氣;好不容易回府睡死過去,一醒又見孫熊嘴對嘴地趴在自己身上喂藥。

賀熙華私以為這兩次受到的驚吓,比起黃河改道來也差不得什麽。

孫熊摸了摸鼻子,掩去尴尬,“方才王郎中與嚴耀祖才走,他們的藥廬也被沖毀,好歹搶救了不少醫書和草藥回來,但願不久能派上用場。”

“嚴耀祖?”顯然賀熙華記不得這個小人物。

孫熊笑笑,“我原先在縣學的同窗,本來回鄉種地,因得了大脖瘟,陰差陽錯被王郎中收為弟子,如今在他身邊幫忙。”

“這倒是個好機緣。”賀熙華點頭,刻意将方才之事忘卻,“不知外頭洪水是否退去,也不知刺史大人他們如何了。”

“他們都還安好,我去時,他們都在府衙的屋頂上。”當時覺得驚心動魄,如今回頭看看,竟有幾分滑稽。

賀熙華也忍不住笑了笑,“郎中可說我何時能回去府衙?”

“最好靜卧一至兩日。”孫熊半真半假道,“你此番寒毒入體,若不好生将養,恐怕影響壽元。”

賀熙華沉思一二,“不知朝廷何時派員過來。”

孫熊不想讓他攬事,刻意轉移話題,“對了,大人,你如何知曉是黃河改道,而不是尋常決堤?”

“連月暴雨,我便請水工密切注意各水道和各堤情況,結果今日來報,說是黃河奪了淮河的水道……”

孫熊默然聽着,腦中回憶先前記下的九州輿圖,猛地起身,看向賀熙華,“運河!運河如何了?”

他話一說完,賀熙華臉色大變,先前他心中惦念的均是臨淮、泗州,最多帶上淮南道,并未想起事關天下的大局。

自前朝大運河開鑿以來,便是朝廷的命脈。泗州是運河重鎮,倘若黃河改道後,不滿于淮河一系而奪運河,恐怕整個運河漕運都會毀于一旦,屆時南方的稅賦錢糧絲綢茶鹽不能運回北方,很快便是國庫吃緊,天下震動。

“不行,此事我得立刻告知傅大人。”賀熙華立時起身要穿外衫,又頓住,坐回榻上,“傅大人本就頗為忌憚我,此時不宜多做動作。”

孫熊為二人都又倒了杯滾燙的姜茶,小口呷着。

“這樣,”賀熙華緩緩開口,“此事我準備交由盛磊去辦,隐去你我,讓他去提醒傅淼。”

這人選實在漂亮,既不太露風頭,惹傅淼不快,又賣了人情給盛磊。更關鍵的是,盛磊比他年長數十歲,官階卻低于他,對他而言并非威脅。

孫熊微微側頭,看着他笑,“你不貪功便罷了,為何要隐去我呢?”

賀熙華冷着臉時頗有些威儀,“你是我的人,适才又救了我的命,我自不想讓你被牽連進去。”

也不知被哪幾個字戳中,孫熊愣了一會方道,“大人既有主見,我也不必再勸,大人當前還是好生休養為佳。”

賀熙華死裏逃生,自然也不會再去惺惺作态批閱公文,只點了點頭,“若是刺史大人找我,便說我仍昏迷不醒。”

孫熊笑笑,“我還以為大人會不眠不休前去築堤救人呢。”

确實,從前在臨淮做知縣時,賀熙華可謂事事盡心、親力親為,自從做了長史,卻是凡事聽命,自家的事盡善盡美,除此之外,絕不多聽多做多說一事。

“你日後也得小心了,”賀熙華躺回榻上,“固然有一腔熱血是好,可年輕氣盛往往會适得其反,和這些官場的老油子打交道,總得注意點分寸。有時候,對和錯倒不是最緊要的,關鍵在于不能傷了他們的體面。”

孫熊冷笑,何謂體面?不過是這些人可笑可悲的自尊罷了。口口聲聲朝廷的體面,實際上朝廷哪裏在乎什麽體面?也只有他們在乎對上的官聲,對下的威儀。到了泗州尤甚,他發覺越是位高權重,越是平易近人,反而是州縣這些芝麻大的官吏,最喜歡鋪張排場。

傅淼便是如此,常常無事也要其餘官吏陪他枯坐,彼時用些酒菜再指點江山,聽聽令人作嘔的恭維話,直至衆人精疲力盡、好話也說盡,才意猶未盡地放衆人離去。賀熙華因為是賀氏子弟,倒是不曾受他太多荼毒,孫熊也跟着幸免于難。

“對了,”賀熙華眼睛半睜半閉,“鄉試你準備得如何了?下個月便要赴考,你要盡快做些準備。幸而金陵離此不遠,你提前十日去即可。”

孫熊算了算時日,點頭,“也好。”

說完,他又笑笑,“我倒也想嘗嘗與天下士子比試的滋味。”

賀熙華嘟哝道:“你将運河之事寫個條子,派人給盛磊送去,此時事關重大,事不宜遲。”

“明白。”

周儉昌忙着處理府中事務,賀省更是從一開始便不見蹤影,哪裏有多餘的人可以指派?孫熊想了想,認命地自己拟了便箋。

剛出院門,就見周儉昌招手喊他,“孫秀才,外頭全是水,你打算怎麽出去?”

“游過去?”孫熊莫名其妙。

周儉昌對他一笑,招了招手,孫熊跟着他出去才發覺,不知何時,他竟掏空了後院一根大樹樁,做成了個小舟,

一想到不必在那泥水中再滾一遍,孫熊喜不自勝,對他連連道謝方離去。

孫熊順流而下,沿着先前印象中的方位去尋盛磊。

沿途一片慘狀,樹上屋頂上站滿了人,甚至還有人抱着自家一只小豬仔在樹杈上哀哀哭泣。時不時有衙役劃船路過,挨家挨戶尋覓困在屋內的人,或是将被浸泡得面目全非的浮屍收斂。

孫熊不忍再看,最快地找到盛磊,将便箋交予他手上,便匆匆告辭回去。

回去時,他突然想起賀熙華最喜歡吃的得意樓的糕點,便按着記憶劃過去,卻見原先縣中最高的三層小樓竟已被沖毀,夷為平地。

他靜靜地看了這片水鄉澤國許久,忽而出手,将水面上飄蕩的一個長命銀鎖撈了起來,忽而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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