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滅口

昨夜剛下過一場暴雨,空氣中滿是土腥味。殘雨順着瓦檐緩緩滴落,敲在滿是坑窪的臺階上,顯得這處本就破舊的小院更顯寒酸。

一塊松脫多日的斷磚經不得雨水沖刷,早就搖搖欲墜。眼見水珠越彙越多,忽然又有一大串雨水簌然滑落,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将殘磚徹底沖成了數瓣,跌滾四散,發出幾聲異響。

庭前動靜不小,屋內的青年卻是頭也不擡,依舊專注俯首案幾,小心翼翼地擺弄桌上的玉石殘片。

半晌,青年忽然将手裏拂土的毛刷一擲,喃喃自語道:“不對,不對勁。看這圖案,這片玉雕壁畫只是一小部分,而不是全部。它實際至少該有四丈以上,而且是用整塊好玉雕鑿而成,不是拼湊的。普天之下,誰有這麽大的財力?”

雖然末一句自言自語用的是疑問,但自幼博覽群書,對各色古玩來歷了若指掌的雁游心裏早就有了肯定的答案。

時值民國年間,時局動蕩,戰火未歇。不少有能力的富貴人家紛紛舉家遷居國外躲避戰亂。但也有不少外國商人看準機會湧入華夏,大發他國之難財。其中,就有許多古董商。

所謂盛世古董,亂世黃金。加上政局不穩,總統走馬燈似的換,無數權貴一夜之間淪為平民甚至囚犯,這些人為了打點減刑或是裹腹,迫不得已将原本收藏的古玩珠玉拿出變賣。

還有推翻帝制之後,外國軍隊、各路軍閥幾番進出皇宮,甚至盜掘皇陵,不知有多少大內府藏的珍寶流落到民間。

物價飛漲,百姓們連飯都吃不飽,更買不起古玩,新得勢的權貴們也買不盡這許多奇珍。

但外國商人不同。之前八國聯軍火燒搶掠圓寧園,不計其數的華夏古董流落海外。有精美絕倫的玉器瓷器,巧奪天工的寶簪珠飾,傳承千年的書畫墨寶……這些珍寶在各國引起巨大轟動,讓外國人見識到了這個古老神秘的東方國家的千年精髓,更引得許多外國商人如逐臭之蠅一般,飛撲到正遭受戰亂的華夏,企圖在這亂世中大發橫財。

四九城乃是數朝京都,昔年天下奇珍彙萃之處,這些商人絕大部分都彙集到了這裏。他們先四處收購流落到民間的古董,過了一兩年,覺得世面上再難收到奇珍,不滿足于那些“平庸物件”,便将主意又打到了其他地方。賄賂軍閥開皇陵倒鬥、買通貪財之人在名勝之地偷寶……種種強盜行徑,數不勝數。

國內,有的古玩商人将良心一昧,靠為這些人跑腿辦事發了大財;也有的商人看在眼裏痛在心中,卻因沒有能力阻止,只能做到不與之同流合污。

雁游是個沒落官宦家族的子弟,往前數上幾十年,他家也曾闊過。但打從曾祖開始,便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他出生時,又正逢亂世,已是家無隔夜之炊,日子過得十分窘迫。

不過,破船尚有三斤釘。他家雖然窮了,但老一輩的學問眼力都沒斷了傳承。雁游先祖嗜愛古玩成癡,曾是有名的收藏家,一輩子不知見識過多少珍寶,著下圖文并茂的《鑒寶》一書傳予子孫。雁游從小閱讀這本書,不但對古玩鑒定有獨到見解,還把先祖藏書裏那些晦澀之極的修複書籍也琢磨透了。

他十八歲那年,正趕上皇室王族收藏的古玩大量流落民間,形成一股收藏熱。他便靠替人掌眼、修複古玩來掙些衣食。十年下來,在四九城已是小有名氣。

學無先後,達者為師,誰不敬重有真才實學的人。不管走到哪兒,他都被人敬一聲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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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是對這行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雁爺眼光毒,手藝好,人厚道。也知道他只為國內買家做事,絕不給外國人、以及為洋商跑腿的古玩商辦事。

他說,一己之力太過渺小,又沒有扭轉乾坤的本事,能做的不過是盡到綿薄之力,至少不讓半件珍寶從自己手上流落到國外。

大夥兒敬重他這句話,十年以來,還沒誰來诳過他。

但今天,似乎是碰上例外了。察覺這塊玉雕壁畫面積不小的同時,他也記起了最近從報紙上看來的新聞:前朝西太後在熱河的避暑行宮被盜,原本安設于寢宮、足足有四丈見方的一幅麻姑獻壽玉雕圖下落不明。事發前幾日,有幾個洋人曾借口游玩,到那裏拍過照。

所謂獻壽,自然是壽桃。看着桌上被拼起的幾塊殘片上、那栩栩如生的桃梗桃葉圖案,雁游怒火中燒:必然是有洋人買通了當地人,鑿碎壁畫偷偷運出,卻又無法修複完整。沖着自己的名聲,雇了城裏的古玩商鐘麻子,謊稱這是某位遺老在躲避戰火時打碎的家傳玉雕,來請自己修複。

以為這樣就能瞞過自己麽?他們未免太低估了自己的眼力!

想起在報社當記者的某位好友,雁游匆匆換了套見客的長衫,準備将朋友叫來拍照,曝光這件盜竊罪行。他小半輩子與古玩為伍,不愛名利,唯愛古玩,最見不得這種事!

卻不想,還沒出門,倒有人先敲響了門:“雁爺在家麽?”

聽出這正是把壁畫交給自己的鐘麻子在說話,雁游更加生氣,準備馬上把此人拉到報社去。

開了門,鐘麻子沒發現雁游臉色難看,徑自笑問道:“雁爺,昨兒個送來的東西,你看能修複好嗎?我那老主顧還等着答複哪。”

“老主顧?”雁游冷笑道:“鐘思勉,你向來做的是新貴們的生意,幾時勾搭上洋人了?”

聞言,鐘麻子頓時臉色微變,強笑道:“雁爺,這話是從哪裏說來?你聽錯了吧。”

“熱河行宮的事兒城裏傳得沸沸揚揚,你當我是聾子?”雁游一把扣住他的手:“報社還在追蹤這條新聞,你來得正好,跟我走一趟,咱們源源本本把事情說清楚了,誰雇你幹的這活兒。”

國家危難之際,人人痛恨漢奸。那些吃洋飯的古玩商雖然在百姓裏的名聲不像漢奸那麽臭,但在古玩行裏,卻頗受冷眼。如果只是搜羅些物件賣給洋人也就罷了,但膽敢盜竊偷賣,一旦被知道,那是人人喊打,再也沒人肯和他們做生意。

鐘麻子明知道這副獻壽玉雕是盜竊得來,卻還幫着洋主顧蒙騙雁游,妄圖修複,一旦宣揚開來,就沒法兒在四九城的古玩行裏立足了!

鐘麻子自然知道這些厲害關系。他也知道雁游的脾氣,但偏偏整個城裏就屬雁游的手藝最好,其他人根本沒法修複得天衣無縫。他左思右想,還是抱了幾分僥幸心,編了一套謊話把東西交給雁游。沒想到僅僅只是一天的時間,雁游就識破了!

想到事情揭穿後的窘境,鐘麻子頓時慌了神,再挂不住笑,低聲下氣地說道:“雁爺,我也是一時糊塗,你把東西還我,咱們就當這事兒沒發生過。改天我辦桌一等的燕窩席面向你賠罪,啊?”

雁游正在氣頭上,根本不吃這一套:“不行,除非你把東西交給政府。”

“交到上頭?”鐘麻子一緊張,不覺說漏了嘴:“我可是和邁克爾老爺簽了合同的,他才付了我三成的錢,交上去我不就虧本了?”

他的話再度勾起雁游的火氣。這下子,不管他再說什麽雁游都不聽了,只強拖着他往外走。

兩人一個拉一個掙,剛剛走到門口,一個金發碧眼,身材高大的洋人突然擋住了雁游的去路,說着一口流利的華夏語:“先生,你們華夏人有句話叫買賣不成仁義在,別這麽強硬嘛。”

鐘麻子苦着臉道:“邁克爾老爺,不是讓您在外頭等嗎,怎麽進來了。”

一問一答,雁游立即知道了此人的身份。他冷冷說道:“這不是買賣,是盜竊案,強不強硬也不是我說了算,官府才能判決。”

“你是生意人,和氣才能生財。”

雖然嘴裏說着軟和話,但邁克爾早就聽鐘麻子說過這名俊秀青年的原則。見他目光堅定裏透着厭惡,知道此事不能善了。早在牆外聽到兩人争執時,他已經起了殺心。

“雁先生,不如我們先回屋再談談,如果你還堅持己見的話——”

邁克爾一邊慢吞吞地說話,一邊将雁游往裏逼退了幾步,又反手掩上大門。當說到末一句時,他突然揪住雁游的頭發,另一只手捂住嘴,狠狠将雁游的腦袋往院裏的石桌上磕去!

邁克爾突然發難,不但毫無防備的雁游沒有反抗之力,鐘麻子也吓傻了。等回過神來,只見雁游腦骨下凹,鮮血汩汩流出,出氣多進氣少,眼見是沒救了。

“你——你——”鐘麻子哆嗦了幾下,好不容易才迸出句囫囵話:“你怎麽能殺人!”

确認雁游已然氣絕身亡,邁克爾才松開了手,取出手帕擦拭着濺到臉上的幾點血跡,滿不在乎地說道:“你們的話我都聽見了。他想把這件事告訴報社,那怎麽可以。我跟你說過,這件珍寶我要獻給日不落帝國的女王,不能鬧出醜聞。”

注意到鐘麻子恐懼的眼神,他又說道:“現在四九城裏非常混亂,我們僞裝成小偷上門搶劫殺人,沒有人會看出破綻。”

他生性殘忍,來到華夏後手上已沾過好幾條人命,這次故計重施,根本不放在心上。

“不行,不行!”鐘麻子語無倫次道:“我不做幫兇。”

聞言,邁克爾冷笑道:“這可由不得你。你要告發我麽?但你幫我蒙騙這個人在先,剛才又沒有阻止我,已經是我的幫手了。法官會怎麽判定?事情一傳出去,你的同行們會怎麽看你?再說,我殺了他,正好幫你保密。只要你也幫我保密,我就再多加你一半報酬。”

一番軟硬兼施的話下來,鐘麻子頓時沒了主意。糾結片刻,他咬了咬牙,說道:“好,事已至此,我就幫你一把!不過報酬我要翻倍!”

“沒問題!”邁克爾大笑道,“華夏那句話怎麽說來的,識時務者最英俊。今天這件事,除了你和我,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自負殘忍的邁克爾認為雁游已死,只要堵住鐘麻子的嘴,就是神不知鬼不覺。但他卻不知道,冥冥之中,一雙充滿憤怒仇恨的眼睛正狠狠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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